第四章 母女(第6/11页)

数的画只用铅笔,但画出来的画几乎和相机照出来的照片一模一样,栩栩如生,属于超写实主义画风。可是,这种风格的画法只能画实际生活中见到的东西,也就是说,如果单凭想象画那些根本不存在的、虚构的东西,那是画不出来的。

人,是不会把看到的东西、听到的事情,原封不动地全盘接受下来的。他们会被所处的那个时间点的经验、思考、妄想、好恶、知识、感知,以及各种各样的感性因素所左右,从而使得从眼睛及耳朵里进来的信息不再是原来的样子。著名画家巴勃罗·毕加索八岁时画的男性裸体素描已经非常出色,他十四岁时画的天主教会举行固定仪式的场面,也是写实性质的。后来,挚友的自杀令他受到巨大的打击,他画出了以浓郁的蓝色为基调的《蓝色时代》;有了新的恋人后,他也以明亮的色调创作过《马戏团时代》。从受到非洲雕刻艺术影响的时期开始,他的风格便向立体主义、新古典主义、超现实主义——例如著名的《哭泣的女人》及《格尔尼卡》——转变。这些都是映射在毕加索眼睛里的东西,被毕加索这个“过滤器”过滤后所得到的结果。

以前,数对于别人的建议和行动,从来没有否定或反对过。这是因为在数这个“过滤器”上不带有任何感伤的成分。无论发生什么,她总是保持着一定的距离,使其不会对自己产生任何影响。这就是数的立场和生活方式。

这一点,无论对方是谁她都不会改变,她对想要回到过去的客人们显露出冰冷的态度,是因为如她所说:“我又不知道他们回到过去会发生什么。”

可是,这次却不同,数对计做出了承诺,她鼓励计去未来,而数的行动将直接影响到计的未来。

计觉得数这个不同以往的举动或许是有什么缘由的,可她根本找不出这个缘由到底是什么。

“堂姐。”

听到数的叫声,计睁开了双眼,只见数站在了桌子旁边,她手里端着个银色的托盘,托盘上放着纯白色的咖啡杯和型号稍小的银色咖啡壶。

“可以吗?”

“可以。”

计端正了坐姿,数静静地把咖啡杯放在了计的面前,歪了下头,意思是问:几年后?

计稍微考虑了一下,说:“那么,就十年后的八月二十七日吧……”

听到这个日期,数微微地笑了。她轻声答道:“好的。”

八月二十七日是计的生日,如果是这个日子的话,无论是数还是流大概都不会忘记。

数接着又问:“时间呢?”

计马上回答道:“十五点。”

“十年后的八月二十七日,十五点……”

“拜托了。”计向数微微笑了笑。

数轻轻地点了点头,拿起了银色咖啡壶说:“那么……”

就像以往一样,她要做一个时空上的切割。

这时计朝着流说了声:“那我去了。”清澈的声音里没有丝毫的彷徨和犹豫。

流依然背对着她,只应了声:“哦。”

数看着两个人说完,便把银色的咖啡壶举到了咖啡杯的上方,停住,轻声说道:“请在咖啡未冷前……”

数的声音在这个恢复了寂静的店里回响着,空气顿时变得紧张起来。这一点连计也感觉到了。

数开始往杯子里注入咖啡,咖啡从咖啡壶细小的壶嘴里,像一条黑线似的静静地向咖啡杯延伸着,渐渐地,杯子里的咖啡注满了。

计在这时没有去看咖啡杯,而是一直注视着数。

当数往杯子里注满了咖啡,她察觉到了计的视线,便温柔地朝计笑了笑,好像是在说“一定会见到的”。

从注满了咖啡的杯子里升腾起一缕蒸汽,计觉得自己的身体也和那蒸汽一样开始摇摇晃晃地飘忽起来,她感到自己的身体一下子变轻了,周围的景色像立体电影的画面一样开始流动起来。

如果是平时,也许计会像在游乐园游玩的孩子一样,坐在游览车里,双眼闪着兴奋的光,尽情地欣赏身边飞速流转过去的风景吧。可现在,即使是这么奇妙的体验,也无法让她动心。这是数排除了流的反对意见,给她的唯一一次机会,一个让她和孩子见面的机会!

计置身于这种飘飘悠悠的感觉中,想起了小时候。

计的父亲松泽道则也有心脏病,在计上小学三年级的时候,父亲倒在了工作岗位上,从那以后,他又住了好几次医院。第二年,父亲终于永远地离开了她们,那年计九岁。

虽然计天生容易和人亲近,性格天真烂漫,容貌美丽得像画上画的一样,但这件事给她的打击最强,使她在喜、怒、哀、乐各种情绪上都变得激烈起来。父亲道则的死给计的心灵蒙上了一层阴影。

计把第一次体验到的“死”这件事,描绘成“像一个漆黑的箱子”。一旦人被关进这个箱子以后,就再也出不来了。父亲就是被关进那里去的。那是一个谁也见不着的、痛苦的、寂寞的地方。一想到父亲,计就会整夜整夜地睡不着。渐渐地,笑容从计的脸上消失了。

另一方面,母亲十麻子的反应则和计正相反。也就是说,她始终都是乐呵呵的。本来十麻子并不是一个特别乐天派的人。道则和十麻子,他们是一对极其普通的夫妻。十麻子在葬礼上也流了泪,但葬礼以后,她的脸上便再也没有表现出哀伤沉郁,甚至比以前笑得更多了。

当时的计,对母亲的笑容无法理解。看到母亲对于父亲的去世没有显露出悲伤,计不解地责问道:“为什么父亲不在了,你却还能笑得出来呢?难道你不难过吗?”

十麻子听了计对“死”就像一个“漆黑的箱子”一样的描述,在表示了充分理解之后,她回答道:“那么,如果在那个漆黑的箱子里的爸爸在看着我们的话,他会怎么想呢?”

十麻子用一颗善良的心揣测着计的父亲,用一种比喻的方式耐心地回答着“你为什么还能笑得出来”的询问。

“你爸爸并不是自己想进那个黑箱子里的,是因为某些原因不得不去的。在那个黑箱子里的爸爸,如果看着每天都在哭泣的你,他会怎么想呢?他肯定也会很伤心吧?因为,你爸爸是那么爱你,看到自己深爱的人悲伤的表情肯定是一件特别痛苦的事,对吧?所以,如果你每天都能开开心心地笑,箱子里的爸爸肯定也会非常开心的。我们的笑容能给爸爸的脸上带来笑容。我们幸福了,箱子里的爸爸才会幸福呀。”

听着妈妈的话,不知不觉中,计已经泪流满面。十麻子自从葬礼以来,从未在人前流过泪,而此时,她把计紧紧地抱在怀里,眼里也闪动着晶莹的泪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