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也门的葫芦巴酱

“这是葫芦巴酱。”柜台后方的男子从一个大塑料桶内舀了一匙黄色、黏稠的糊状物,放在我鼻子面前。

它闻起来酸酸的,还有一股辛辣的香菜味。

“以前在也门,这玩意儿就等于现在的鹰嘴豆泥,算是也门的万用蘸酱,从面包到肉类都可以拿来蘸着吃。好吧,不只是以前,现在以色列这里也还是一样流行,而且不限于也门小区。葫芦巴酱已经成功被纳入以色列料理之一了。”

我心想不只葫芦巴酱,还有其他许多奇奇怪怪的食物都被划入以色列料理的范畴,好比波兰鱼饼、鲱鱼冻、日本寿司,当然还有各种阿拉伯料理也不例外,像茄泥沙拉、阿拉伯什锦饭、中东蔬菜球、鹰嘴豆泥等等。在西耶路撒冷的咖啡店与餐厅里,传统阿拉伯早餐被广泛认定为“以色列”早餐。里欧常说:“他们夺走了他们的城市、他们的村庄、他们有着美丽拱门的房子、他们的橄榄和扁桃果园、他们的音乐和他们的食物,但却有什么消失了。所有人为因素呢?阿拉伯人都上哪儿去了呢?”

摆满异国辛香料柜台后方的男子说:“我们家好几代都做这个,我们用石臼和石杵研磨新鲜的葫芦巴种子。这一匙是我母亲在我们家磨的,用的是她也门南部家乡的食谱。”

我从他手中接过汤匙,这是一匙散发着酸味的果酱,里头还混着一块块绿色水果,我闻着它散发出来的香气,整个人陷入一段早已遗忘的童年气息里,心不在焉地问道:“里面还有些什么?”

“杧果、碾碎的葫芦巴种子、芥末、水、盐、辣椒和柠檬汁。”来自也门的男子边说边比着夸张的手势,眼神四处游移。马哈耐·耶胡达市场忙乱的景象在我眼前翻转,也在我身边逗留,客人们与小贩们喧闹地讨价还价。我被来自四面八方的各式香气包围,有现磨香料、腌橄榄、地中海鲜鱼、烟熏鲭鱼、成熟的粉红石榴。成堆的坚果与水果干在市场内排成一长排,这一区被称为伊拉克露天市集。杏桃小贩剖开了一打亮橘色水果,把多汁的剖片放在托盘上让路人试吃,怂恿他们购买。

我迟疑地把那匙葫芦巴酱放在鼻子下嗅着,纷乱回忆里有一道曾经熟悉但早已遗忘的谜团正迅速浮现成形,而我正试着挖掘出谜底。

“啊,是印度腌杧果!”我终于找到答案,忍不住大声喊道。这葫芦巴酱闻起来真的很像我小时候吃的酸味腌杧果,那是用磨尖的淡菜壳把杧果青削成片,再加上莱姆汁、磨碎的葫芦巴籽、盐、烘烤过的辣椒片以及新鲜香菜。

我手持着那匙葫芦巴酱,为了这意外的发现兴奋地尖叫,而葫芦巴酱小贩惊讶地看着我。

“我想起我小时候吃过很类似的东西,只不过我吃的那种会多放一些绿辣椒和新鲜莱姆汁。”我向他解释道,“原来这种食物源自也门……”我把那匙酸辣酱汁放进嘴里。杧果不费吹灰之力地滑进喉咙,在嘴里留下一股滑嫩浓烈、苦甜交错、满溢着香菜气味的滋味。

“但我可以告诉你,绝对不是犹太人把它带进印度的。”他说,“一定是那些四处游荡的穆斯林,那些去你祖国传递伊斯兰教创始人穆罕默德语录的圣者带去的。我们犹太人从不离开自己的国家,我们地位很高,一直到大概六十年前为止吧,犹太人都还负责担任也门国王的顾问。”

我的思绪漫游到历史课本里。依稀记得我在村落小学里背诵过类似这样的字句:“在十四世纪,一群游荡的穆斯林圣者抵达北印度,传递先知穆罕默德的语录。”这些流浪的阿拉伯新宗教使者,后来被认定为圣者与苦行僧。孟加拉国的锡尔赫特市(Sylhet)有一座陵墓,里头葬了一位也门圣者沙阿贾拉勒,他在该座城市定居、结婚,终生在该地传教。是沙阿贾拉勒把浓稠的葫芦巴酱带到印度河东岸的吗?

“你似乎有点迷惑,我的印度朋友。那么,哪个比较好吃,这个还是印度版本?”

“我其实不大能分辨。我们的没那么黏稠,更辣一点,我们放了一大堆新鲜的绿色辣椒,所以更辣。”

“印度什么都辣,就像你们的电影明星也很辣。印度美女真了不起!自从我来到以色列之后,本来我都会看埃及电影好持续掌握阿拉伯世界动态,但是埃及女人看起来像是生锈的水管,你们印度女人则是闪闪发亮的不锈钢!我现在都从电影里学印度话。Namaste! Ap keise hain? 哈啰,你好吗?”

“那是印地语,不是印度话。”我边说边接受他的印度问候。

“噢!你相信轮回吧?就是人会有来世,没错吧?我下辈子就想当个印地人。”

我直觉地想纠正他,应该说“印度”人而不是“印地”人,但想想何必自找麻烦,至今我已习惯一天至少会听见一次,以色列人和巴勒斯坦人搞不清楚印度和印地的差别[29]。我想要专心探究葫芦巴酱的起源,显然最有可能是由也门人带到印度的。

“所以你们家不但能制作出这么美味的葫芦巴酱,以前在也门还是国王的顾问。那你们怎么会来到这里?”

“噢,你知道的,很老套的故事。自从犹太国建立后,没有任何一个阿拉伯国家想收留我们,他们认为我们是叛徒。一九四八年以前,我们的生活还处处受礼遇,犹太人跟穆斯林之间根本没有任何问题,我们还会在彼此家里吃饭。”

“真的吗?所以那时候你没有吃犹太餐吗?你家不信犹太教吗?”

听见犹太人跟穆斯林一起用餐,我不禁露出怀疑的语气。但这位来自也门、充满自信的葫芦巴酱老板愉快、活泼地对我说:“我们当然一起吃。你在这里看到的宗教排他性都是德系那一派欧洲犹太人搞出来的。我们的阿拉伯朋友吃清真餐,我们吃犹太餐,两边都要求在宰杀动物时把血排干净。”

面对过去,他显然觉得遗忘那些在阿拉伯国家常见的犹太人歧视是比较舒服的做法。葫芦巴酱小贩无意回想,尽管他们拥有“高级职位”,但几世纪以来,身为犹太弱势的他们却被限制居住在被称为“mellah”的犹太区。在也门,犹太人甚至不准在公共场合穿鞋。我观察着这位自称是前任也门国王顾问后裔、如今被认为是市场之王的香料小贩,我想起其他怀旧分子,以及其他前任“地主们”。

“过去在‘东孟加拉国’,我们有大片大片的土地,我们的日子过得就像贵族地主一样。”我听过许多历经印巴分治[30],被迫迁移至西孟加拉的人说过这番话。印度和巴勒斯坦的国土分裂给两国人民带来的影响相似:有些人被迫离开家乡,有些人从不知名的海岸出发,以难民身份抵达,有些人获得政治庇护,有些人则被驱逐出境。成千上万的人身在祖先居住的国度却遭政府拒发公民身份证件。国土分裂导致地主沦为难民,难民则住在被政府强夺而来的房子里,而这些房子的原屋主正是那些被迫离开的地主。“东孟加拉国”的地主们到了西孟加拉邦的加尔各答之后,也只得睡在难民营,加尔各答曾是英属印度的首都,如今已沦为贫民窟城市。五百万名巴勒斯坦人在国土分割六十年之后,仍住在难民营里(对许多人来说,这场分割象征着旧巴勒斯坦的灭亡,用阿拉伯语来说就是“al-Naqba”,即一场浩劫)。这场分割让不同的宗教团体之间产生隔阂,然而这些团体过去曾在同一个村庄、城镇甚至城市里和谐共存,从希伯伦一直到加利利(Galilee)都是如此。过去六十年,这场分隔种下的仇恨不成比例地扩散。最终犹太人再度被限制在犹太区内,与自己的同胞同住,只不过这一回是他们自愿的,因为他们得占据这些被以色列政府宣告为“荒地”的区域,并且在区域边界筑起城墙以隔离阿拉伯人。从波兰到巴勒斯坦,犹太区扩展的范围与速度皆如此惊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