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也门的葫芦巴酱(第2/4页)

“我们看起来很像,”也门男子边说边倾身把手臂放在我手臂旁比较肤色,“我们看起来很像一家人。”他的深色双眸闪闪发亮,露出微笑,“嗯,如果这里的情况没有改善,我可能真的会搬到印度去。”

“那你可以去加尔各答北边的市场里卖葫芦巴酱!”

“我还真的可以,不是吗?”

“不过你不能做得那么黏稠,少放一点葫芦巴籽。”

“然后多放一点辣椒。”

“没错,多放些辣椒。还有别忘记加点新鲜莱姆。”

说完这句话,我准备离去,而他身子再度前倾,轻拍我的肩膀,说:“所以你怎么会到这里来?你看起来不像外国劳工。你不是为了照顾一些得了帕金森综合征的德系犹太老人才离开你美丽的国家吧?”

他一边低语一边晃动身躯模仿帕金森综合征症状。我对他说:“不只是欧洲犹太人会得帕金森综合征……亚西尔·阿拉法特[31]也深受其苦。此外,照顾老人也没什么不对,他们是不是德系犹太人更不重要。”

“我妈妈八十四岁了,几乎连路都走不动。我已经申请了三次全职看护,但每一次都被排到候补名单。如果我是蓝眼的德系犹太白人,有个金发母亲,马上就会有来自印度、斯里兰卡或菲律宾的女孩送到我门前。”

“是这样吗?我不清楚。”我当然是在说谎。我早就从雅可夫与米哈尔家中得知以色列对于非白人、非欧洲犹太人的各种不平等待遇。

“我们国家已经变成像过去的南非那样了,白人、黑人、有色人种、印度人。不只是犹太人和巴勒斯坦人之间存有等级制度。我们还分非常白的犹太人、橄榄肤色的犹太人、接近白人的犹太人、浅棕色犹太人、棕色犹太人、接近黑人的犹太人、黑犹太人,此外还有一个全新的品种叫作俄罗斯犹太人,他们多数根本不是犹太人,有些人其实是纳粹党,有些人是穆斯林!你能享有多少权利取决于你肌肤底下的黑色素有多少,俄罗斯犹太人则另当别论,就像我刚刚说的,他们是另外一个世界的。他们有些人享有特权,有些人就普普通通;有些人跟德系白人一样享受政治特权,有些人则跟埃塞俄比亚人一样处于社会最底层。”香料小贩针对他国家的南非症候群慷慨激昂地论述了一番之后,表情看来十分得意。

而带我来这个格外拥挤的周五早市的欧莉此时烦躁地拉着我的手臂3身为这个也门男子的常客,想必这番话她已听过多次。“当你看见那些虚弱的德系犹太老人和他们善良的印度或菲律宾小帮手,你会想到什么?你见过犹太黑人身后跟着帮佣吗?或是埃塞俄比亚犹太人被菲律宾人搀扶?典型的种族隔离场面就在这里上演:白人配上黑人或者棕褐肤色的仆人。”当他说这番话时,我有些慌张失措,不知是该鼓励他继续发表生动的批判,还是继续去逛逛市场其他区。

“你好像过得很苦,”我说道,“就跟磨碎的葫芦巴籽一样苦。”他的言论已开始变成一段冗长迂回的以色列社会种族报道,我想让气氛轻松一点。

“所以你不是帮佣,你太漂亮了,不可能是帮佣,habibti。”他用一个阿拉伯语中表达爱意的热门词语结尾,意思是“我的爱”。接着他问道:“那你为什么来这里?”

我笑而不答。

“你结婚了?”

“啊,又来了。”我心想,“一旦开始这个话题,就永远脱不开身了。”我再度微笑,但这回表情多了些防卫,我对他说:“我可以买一罐葫芦巴酱吗?谢谢。”

我在黏糊糊的柜台上放了一枚五元以色列硬币,然后任凭欧莉拉着我穿过人群,走过古老犹太市场的狭窄巷弄。我用手肘在人海中推挤着前进,闻着混合了汗水、烟熏鱼、干果、羊奶酪、棕色的松露、盐渍鳕鱼的气味。

为何这个市场令我感觉如此舒服?那位伊拉克犹太人鱼贩尼辛,他一边向我们打招呼一边挥舞着菜刀,剁下深色多鳞的古老提比哩亚湖吴郭鱼的鱼头,这种鱼又被称为圣彼得鱼。传说耶稣在加利利海[32]湖畔,用两条圣彼得鱼和五个大麦面包喂饱了五千人。鱼头被弃置成堆,欧莉拾起了几个鱼头。尼辛以剑客般的身手将各种鱼肉去骨切片,有银色的海鲈、肥美的欧鳊,还有娇小的西大西洋笛鲷。他的巴勒斯坦助手根据不同订单捡起鱼片、鱼排或者一整条清理过的鱼,称重过后交给从大清早就站在一旁等待的焦急买家。看见犹太人和巴勒斯坦人并肩工作使人宽心。纵使他们扮演的是主人与助理的角色,但能看见这表面的和谐总是好事,毕竟在这里并不是那么常见到两方民族共处。在耶路撒冷也许只有两个地方能看见两方人民面对面接触,一处是医院,另一处就是马哈耐·耶胡达市场。在这个超市林立、各式商品都以玻璃纸包装妥当的时代,这个市场宛如一道切片,让人瞥见没有民族冲突与自杀式炸弹客的旧耶路撒冷是什么模样。

几个月渐渐过去,而当初搬来耶路撒冷的主要目的3帮助里欧达成对双方和平调解有所贡献的使命3看似越来越远,我只能紧抓着其他理由说服自己。我为何仍住在这里?因为如此一来,当许多我的前同事在慌乱的新闻编辑室里如机器人般精准地进行播音测试时,我却能随时穿越这拥挤的市场感受蓬勃的生命力。我冲动地做出结论,我留在这里是因为我可以按照个人需求买我想要的鱼,我可以看见鱼在我面前被取出内脏,我痛恨在无菌的超市冷冻架上购买层层包装、已剥皮去骨的鱼。无论是实质上还是象征意义上,我都真心喜爱这种体验,它非常原始且发自内心,它的单纯与超然的存在触动了我的心弦,帮助我重新找回且再次体验失去的童年。就在我伸手可及的某处,有一股难以计量的能量正被释放。

“你得开始认真考虑在这里找份工作,或许你可以考虑去BBC工作。有何不可呢?……你有没有去BBC的耶路撒冷办事处问问看?”有一天欧莉这么建议我,“你来这里够久了。而且工作可以帮你把里欧忙乱的生活抛在脑后,因为你看起来似乎有点偏执。容我说一句,你一天到晚反复唠叨他做了什么、没做什么,有点过头了,而且说来说去都是那些。”

“我也这么觉得,对不起,我一直拿自己的困扰来烦你。”

“我很乐意听你说,我只是觉得你应该要找到自己的立足点。”

我当然想找到属于我的立足点,一天到晚为了同样的问题争执不休,我也累了。然而欧莉有所不知的是,我和里欧自认识以来,几乎不断以同样的方式争吵。我必须找到属于我的世界,不能只在欧莉身上寻找友谊、陪伴与怜悯,我得找寻一个能强化我的社交地位并且缓缓在我内心注入自尊的世界。我得重回职场。我必须善加利用我内在感受到的能量。我内心蠢蠢欲动,里头有个说故事的人正努力破茧而出,虽然已有许多人说过各种版本的中东奇谈,但我想告诉全世界属于我的版本。欧莉再三向我保证,我的故事必定会与众不同,她说因为我并非以“白人预言家”之姿从西方世界而来想改变她的国家。从她这个论点看来,她的确是值得交的朋友。我们之间毫无半点职业间的竞争与嫉妒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