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我的“以色列”女儿(第4/5页)

“但是你祖母总是说那边的生活很棒,你祖父又是政府高官。看看这片应许之地现在是如何对待他的,他现在住在毫无特色的住宅区里一套两室的公寓里头。你祖母说,以前在也门她可是住在一座很大的庄园里,有花园、山羊还有仆人。”

“你知道,人们离家后永远只会记得家乡最棒的水果、最好的水源。如果我祖父母在那边的生活真那么完美,他们就不会抛下一切财产跑来这儿,不是吗?他们为什么会来这儿?”

“因为他们以为这里真会如《圣经》所说的那般,是片流满奶和蜜的土地!我从没听你祖母说过有阿拉伯人要杀她。即便搬来这里这么多年,你祖母现在都还在说阿拉伯语。而你身为德系犹太人和也门犹太人的混血儿,如果没戴上犹太礼帽,看起来就跟加沙走廊街头其他巴勒斯坦人一样。”

“我看起来才不像阿拉伯人!”阿默思反驳道。

“明明就很像。”我心烦意乱地说道,此时我意识到自己竟开始把玩枪支。这把上了油的枪看来锃亮,冰冷的扳机散发着诱人气息。我感觉自己跨过了某道疆界,从纯真变成世故3一旦碰过这部杀人机器就再也不纯洁了。我的手指触摸着冰冷的枪口与扳机,这是我此生第一次手握武器,感觉就像一阵晕眩来袭,像是地心引力死命拉扯着我。而我只想放开一切顾忌,随它而去。

“妈妈,快点,我们到站了!”玛亚边拉着我边从她固定坐的那个车轮上方的架高座位跳下,她已经背好书包。年仅四岁半的她遗传了她父亲完美的方向感,她从不会忘记要在哪一站下车。事实上,连我们走路回家她也认得路。

玛亚与我先回家拿了我的录音设备,然后再去接杰夫。在车里她又聊起了督度,也就是她朋友的父亲。她说她非常以督度为荣,因为他能保护儿童不受恐怖分子攻击。我觉得自己仿佛住在像“终结者”系列那般的科幻犯罪世界里,在这个世界里战火永不停歇,所有居民都畏惧着共同的敌人,还有一支全年无休的军队随时待命攻击。我住在一个每个孩子都看过且摸过枪的世界,每个孩子都知道什么是弹链。我小时候以为只有宝莱坞电影里的坏蛋或黑暗英雄才会用枪,在电影里,那些被吹捧的帮派分子以及像宝莱坞巨星阿米塔布·巴沙坎所扮演的超级英雄,他们去射杀贪婪地主都显得合情合理。小时候我也以为枪支是给那些想要劫富济贫的平民或无产阶级军队用的,就像孟加拉国纳萨尔派[36]分子一样。我无法想象竟然会看见像阿默思这样的平民或像督度这样一个家庭男子持枪。我难以理解何以每个以色列青少年都懂得操作枪械、懂得射击。

一路上路况堵塞,我们抵达杰夫家时,所剩时间已不多。当我按门铃时,我对玛亚说:“你得去厕所把脸和手洗一洗。”

“你会让我拿麦克风吗?”她边问边指着我背在肩膀上的装了录音设备的袋子。

“不!不会,这次不行。”

“但有时候你会让我拿!”

“只有录好玩的东西的时候才可以,就像我们在街上或咖啡店录环境音那样。今天的录音很严肃,而且我必须单独跟对方好好谈谈,可以吗?拜托当个乖女儿,我知道你是。还有,等我们到难民营的时候,不要说希伯来语,也不能叫我‘Ima’。”

“难民营的小朋友是不是没东西吃,所以为了他们我才要把晚餐都吃光光?”

“难民营的小朋友应该没有营养不良。巴勒斯坦小朋友是有很多困难,但饥饿应该不是其中之一。”

“那每次你说如果我不吃光盘子里的食物,就会有小朋友不开心,那些小朋友住在哪里?”

“什么小朋友?”我心不在焉地回应她,因为我正在翻找袋子,想确认是否有足够的空白录音带,我已经很久没有录采访了。

“你每次都说我要为了那些小朋友把东西吃光光,你有时候说他们住在非洲。”

“嗯,在非洲某些地方,印度也有很多,还有拉丁美洲和其他许多地方。好了,来跟杰夫打招呼。”

杰夫领我们进屋,他要我们在客厅稍候,他得先去“讲完一通打去美国的重要电话”。

“所以我不需要为了巴勒斯坦坦小朋友吃更多食物咯?”玛亚坚持继续这个话题,她完全没有动身去厕所的意思。

“应该不用吧。”我烦躁地说道。我边听玛亚说话边观察客厅,看着墙上那些裱框的二十世纪三十年代耶路撒冷旧城区流浪儿童的黑白照。这些照片仿佛是在响应玛亚对于贫穷的疑惑,一时之间,我的思绪落到另一个完全不同的世界的儿童身上。那个世界里的街道肮脏狭窄,两旁林立着以废弃物盖成的陋屋,废弃物通常都是由孩子们捡来的;衣衫褴褛的女人在肮脏的市场里收集腐烂、虫蛀的厨余蔬果,孩子们拿着手持式渔网在一座又一座滥捕的池塘间东奔西跑,只为了想捞到几只虾,或是在踩上去嘎嘎响的泥地中抓到一条孤单的鲇鱼,如此一来,他们的母亲才有食材好准备当天唯一一顿热食。在我成长过程中,周遭人们总把穷困视为因果循环。当辛苦挣来的食物靠着许多小手捡来的木柴烹煮完毕,当全家人聚在一起享用这顿等待已久的餐点时,他们甚至会有一丝荣耀感。孩子们胃里半饱,伴着空中飘散的炊烟味露天睡去。在那个世界里,贫穷就在人们的鼻尖眼底,仿佛是命中注定。前世所为永恒影响了今世今生,但这些因果论的信徒几乎没有半句怨言。有些诗句正是以此为题而作。其中一首很快就浮现在我脑海里,这是著名的孟加拉国诗人卡齐·纳兹鲁尔·伊斯拉姆的作品:

贫穷,

你成就我的伟大,

你使我与基督平等。

我心想,之所以有人能写下这样的诗句,或许是因为穷困的孟加拉国孩童们没有背负西方世界大量捐赠的垃圾食物的重担。西岸地区和耶路撒冷的多数难民营,食物都多到吃不完,这得感谢来自全球各界的捐献。在此地区常听到有人认为这些捐赠食物是维持现况的关键,因为一来它让联合国有事做,二来也让难民得以表述其论点。先有以色列出兵占领,才会产生难民。

杰夫回到客厅,为自己讲了那么久的电话致歉。我把注意力转到女儿身上,自信满满地告诉她,在东耶路撒冷的难民营,她将不会看见眼神空洞、腹部凸起的饥饿孩童。

“那你现在可以帮我把这些包放到车上吗?”我对她说。她向来乐于助人。

从旧城区的大马士革门(Damascus Gate)驾车往北开上十五分钟后,我们抵达阿纳塔(Anata)路口,右转之后便发现路面有显著的变化。我们必须非常谨慎地驾驶好绕过深坑的洞与零星石头路障,这些路障是前阵子以色列军队一场突击进攻之后残留下来的。从阿纳塔路口开上约五十米就可以通往难民营,那里有一个检查哨。我们被士兵仔细检查,但他们没要求我们出示任何文件3只有往回开往耶路撒冷时,他们才会这么要求。我有些紧张,因为这里不但路面崎岖,而且有好多双好奇的眼睛盯着我们的车子与车里的乘客看。我开着租来的车,上面有以色列的黄色车牌。玛亚坐在车后座,而杰夫正对我说起一个臭名昭著的规定,那就是若无以色列当局批准,巴勒斯坦人在自己的土地上连座山羊棚都不准盖。他经常来难民营探访,我们这回要见几位他的巴勒斯坦和平激进分子同事,还有那名房子被屡次毁坏的男子。这名男子的故事通过杰夫的宣传而受到国际关注,每回他房子被破坏,就会引来许多国外志愿者成群结队到耶路撒冷要协助他重建。我慢慢把车开往难民营入口,车子被一群六岁到十三岁的男孩包围,他们用阿拉伯语喊叫嬉笑。我不打算屈服于刻板的偏见。我不要像西方世界那些对东方心怀恐惧的人那般,来到挤满陌生人的地方,幽闭恐惧症就会发作。我不想在市集里当个格格不入的旁观者,对身旁每个人疑神疑鬼,毕竟我也来自东方,虽然此刻身在殊尔法特难民营,我心却有着其他感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