踩影子找影子

——一则小说的腔调谱

听人说话,音声韵味各有不同,常只在唇齿喉舌之间极其微小的差异;有的人牙根开得阔,有的人嘴形撮得圆,有的人鼻腔收得紧,有的人颚骨压得低,是以即便说的是同一种语言,在细致处仍见分殊。我一个学音乐的朋友对这方面的事观察得十分精到,他讲了一段生活里的实况,可以作为“腔调”这个题目的开场白。

他养了一只狗,名唤小牛。小牛对我这朋友的台湾“国语”自是非常熟悉;每当他对狗说:“小牛!要不要龇气(出去)玩?”小牛便报以热烈的摇尾打转。及至做主人的赴北京公干数月,练就一口尖团分明带卷舌的京腔南返,再同小牛说:“要不要出去玩玩儿?”那小牛只歪个脑袋,瞅着主人,意思显然是大不明白。狗儿确乎也有狗儿的敏锐与执著,而且没有装明白和装糊涂的粉饰。它认识主人的腔调。

腔调——在一定的程度上决定了意义。

关西大汉打着牙板唱杨花

我们先来读上这样一段小说:

你不信么?愁情真的那样在我心里生长着,我能用长在心头的那只灵目看见它,看见它,像一株生长在园角上的花,在冷黯的苔色映照中,生出一片叶又一片叶,开出一朵花又一朵花来。梦意的迷离中却有无比清晰的透视,一片叶的脉络,一朵花的容颜,都那么星星闪闪地亮着……即使这样,我却无法探掌去触摸它们,爱抚它们,一任它们生长起来,再一朵一朵地萎落,一片一片地从我心上凋零……那是愁,我知道,只是当时形容不出它来罢了!……更上层楼,为赋新词强说愁,你看,我不是那样强说愁的人罢?

你相信么?这个作者的确不是那样强说愁的人。这段引文像极了《水灵》时代的琼瑶,而整部书中俯拾即是的,表达一种“欲言又止”、“此时无声胜有声”散文诗一般情调的删节号又直追多年以后从《千江有水千江月》到《白水湖春梦》的萧丽红。他是司马中原,这部作品叫《绿杨村》;一个在绿杨村的孟家宅子里“三朵水仙花”似的表姊和小表妹(叙述者幼如)之间“飘漾飘漾,逐渐去远了”的儿女悲欢故事。

这不是我们所熟悉的司马中原,我们所熟悉的司马中原是这样的:

光溜溜的晓风带着严寒,在那些枯枝上滑过,打起呜呜的号子,那声音又尖锐又凄惨,就仿佛要把阴霾霾的天硬给开肠破肚一样,满天灰云叫欲烧没烧的早霞一映,灰红带紫,真像滴出血来了。(《狂风沙》)

熟悉“文体论”与偏执“风格论”的评者常常对小说家素有的腔调(包括取材和修辞)持一“定性”的看法。小说家一旦改弦更张,易腔变调,便视之如“本格之外”。这样的论调自有其来历。一个著名的例子出自宋俞文豹《吹剑录》:

东坡在玉堂日,有幕士善歌(按:精通词律),(东坡)因问:“我词何如耆卿(按:柳永)?”对曰:“郎中词,只如十七八女子,执红牙板,歌‘杨柳岸晓风残月’;学士词,须关西大汉,绰铁板,唱‘大江东去’。”为之绝倒。

苏东坡对这样看来简赅精准的“文体论”或“风格论”只好一笑而置之。可是他毕竟不甘心只能就“豪放”这个在词体的“本格之外”的别裁处见关西大汉的硬功夫,从而我们可以读到他以《水龙吟》咏杨花,竟然有这样的句子:“似花还似非花/也无人惜从教坠/抛家傍路/思量却是/无情有思/萦损柔肠/困酣娇眼/欲开还闭/梦随风万里/寻郎去处/又还被莺呼起。不恨此花飞尽/恨西园落红难缀/晓来雨过/遗踪何在/一池萍碎/春色三分/二分尘土/一分流水/细看来不是杨花/点点是离人泪。”

苏东坡拗着来,也就任由关西大汉打着红牙板唱起了闺情。若将作者的名字抹去,还很难令人想起“千古风流苏学士”;苏学士硬是可以装扮成“苏小妹”。

还是会憋不住的

如果没有《绿杨村》书末的几段叙述,兼之如果我不曾捧读再三的话,恐怕很难理解:那个笔下总有“关八爷”一样走北闯南、冲州撞府的英雄的司马中原,何至于要借一女性的角色写此缠绵的故事?他之所以这样做,与苏东坡强持红牙板有没有一点儿相像的态度呢?他这样语带按捺不住的轻嘲写道:

十几年来,我怀着悲悯的心,从报章上,读了很多很多属于这一时代的美丽哀凄的故事,日月潭写过,澄清湖写过,碧潭写过……怪那些美丽的少男少女们情痴么?却也正像碧琴表姊那样:轻轻地咳,微微地喘,患上那么一点儿软软的小病。

这段话听来,已经与书前作者所托“生长在北方大家闺阁的”幼如这位“多愁善感的”叙述者微有扞格。再看接下来这两段:

这里没有大舜弹过的石琴,没有从凄寒北国飞来的大雁,我与其说想念着碧琴表姊,不如说想念着那些锻炼我长大的荒辽、野犷的故事。

你懂得烟在云里写的字么?那些袅袅的奇异的篆文?那该是无风的承平日子里的故事。而火车上的浓烟从不写那样的故事,它们轰隆隆地劈破荒辽,那迎向长风的烟柱,是青年们滚滚不歇的怒吼,几个人唱着,几个人和应着,更多人唱着,更多人和应着,卷成一股悲沉沉的、愤怒的狂潮,溢出车厢,和天地相连……

关西大汉终于憋不住了,变脸了。司马中原在长达十八万字“迷离如烟的黯色情境”(《绿杨村·序曲》所谓)之后,终于撕开幼如的腔调,颠覆了孟家宅子里大表姊、二表姊用“一点儿软软的小病”所编织起来的闺情阁怨;三表姊则“到四川去了”——不消说,是搭乘冒着“迎向长风的烟柱”的火车去的。因拒婚而导致小儿女悲剧的大哥自然是要献身于大时代史诗的——“那位未来的嫂嫂还在豫北前线上,没有回到后方来。从大哥那儿看过她的相片,她穿着紧身的衫子、马裤和马靴,大哥说她的马术很精。”

司马中原明明看不起“在这妩媚的南国,坊间肆上,陈列的尽是软软的抒情,幽幽的梦”,却仍要欲盖弥彰地加上一句:“那也不是撷自现实人间么?”然而十八万字吴侬软语、纤柔娇弱的“拟具小儿小女之姿”正是一种苏东坡《水龙吟》式的宣告:老子也照样可以风,可以花,可以雪,可以月!

腔调的确常可以被取材与修辞决定,不过,它也可以是一种语言策略。作为语言策略,小说的腔调容有完全对反的功能和意义:读者或为之催眠而越发融入文本表面的情感;或有所警醒而幡然侦知文本内在的讽刺。两者在小说家那里是并存的,在读者那里却只能摭拾其一——要么,随之歌哭;要么,付之讪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