附 录(第6/6页)

不肖生这一大段作者现身自道的解释主要就是在重申这部小说作为社会或历史实录的“传”的意义。他所间接闻之于郑敦谨女婿的材料是否可靠?是否存真?不肖生并不在意;他所要完成的是一个不同于官方、对立于专制、源出于民间的论述。这个论述是他一面写奇侠合传时才一面“调查探得”的,它不属于原已具足的“布局”,前文自未预留“伏笔”;它更逸出了之前近一千六百页正文所打造的系谱之外。相对于之前的故事,纯属那个说话人临场横生的“废话”,而且,它绝对是全书的一大松散之处。这个大松散写完之后,不肖生居然只花了五页多的篇幅草草交代了奇侠们火烧红莲寺的过节,然后说:

至于两派的仇怨,直到现在还没有完全消释。不过在下写到这里,已不高兴再延长写下去了,暂且与看官们告别了。以中国之大,写不尽的奇人奇事还不知有多少。等到一时兴起,或者再写几部出来,给看官们消遣。

《江湖奇侠传》就这么结束了。不肖生刚发明了一个结构装置,反手就终结了这个装置——系谱:徒然提供后之评者一个离奇与松散的口实。在此,除了浅薄地指责不肖生无能之外,我们恐怕得回到前面提出的那个“解决”上去看。

解决不了

“不高兴写下去”是不肖生留下来的一个谜。后人无法究竟得知:他是不高兴些什么?不过,张汶祥行刺马新贻这个处处启人疑窦的案子恐怕是不肖生整部《江湖奇侠传》中最令作者难捺郁忿不平之气的一个部分。也是唯一现身再三,向“看官们”辩护他不得不“照实记出来”、“从头至尾写出来”的一个部分。不肖生甚至在八十六回中宣称:他这部奇侠传和施耐庵写《水浒传》以及曹雪芹写《红楼梦》不同,因为这两部书“都是从一条总线写下来,所以不致有抛荒正传、久写旁文的弊病”。他也承认:自己这部奇侠传(指的是第七十一至八十六回的大松散处)“所写的人物,虽兼有不侠的,却没有不奇的”。如此一来,这十几回内容竟然连侠字都摆脱了。

不肖生的“不高兴”到此初露端倪:他在试着“调查探得”和“照实写出”——也就是一个动机不在写侠客奇遇而是基于记录、暴露、垦掘现实的书写活动当中,发现他不能为先前七十回辛苦建立的侠的系谱在小说里面找到解决,因为:

两派的仇怨,直到现在还没有完全消释。

此处所说的“现在”,当然是指20世纪20年代不肖生写作《江湖奇侠传》已至终篇的那个现实的时间,上距同治九年(1870)的刺马案已将一甲子。有趣的是:令不肖生阢陧不安的恐怕不是这近六十年间奇侠与奇侠之间的干戈扰攘未息,而是刺马案这个从属现实之中发生过的不侠而奇的事件,如此逼真写实地从他打造的侠的系谱之中延伸、迫近到不肖生这个作者的现实世界里来。他原本那个“立传”的基础直到遇上刺马案才真正吻合“取材大率事实”的要求(因为此案在上下数十年间一直是政坛、民间、媒体和艺文界不停挖探咀嚼的公认材料),可是它却不能纳入小说打造的系谱之中去解决;此案之悬而未解、解而未决以至于决而不能平息物议,非但令不肖生试图借小说“出一出气”,当它被纳入小说之后又造成一庞大的累赘,因为它与昆仑、崆峒两派的系谱迥不相容——解决不了。

不肖生毕竟不是说话人,可以野草闲花、无挂无碍地“说废话”因为他不但没有说话人那个临场语境所容许的扯淡特权,还基于立传需要而打造了一个毕现各个侠客出身和来历的巨大系谱以求其人“像一个个活过的人”。到头来最像是“活过”的部分的确自行解决掉了;但是,四百多页可说是“自生自灭”的内容却“抛荒正传”,摧毁了其他诸侠那个系谱。

系谱再现江湖

然而,系谱这个结构装置毕竟为日后的武侠小说家接收起来,它甚至可以作为武侠小说这个类型之所以有别于中国古典公案、侠义小说的执照。一套系谱有时不只出现在一部小说之中,它也可以同时出现在一个作家的好几部作品之中。比方说:在写了八十八部武侠小说的郑证因笔下,《天南逸叟》、《子母离魂圈》、《五凤朝阳》、《淮上风云》等多部都和作者的成名巨制共有同一套系谱。而一套系谱也不只为一位作家所独占,比方说:金庸就曾经在多部武侠小说中让他的侠客进驻昆仑、崆峒、丐帮等不肖生的系谱,驱逐了金罗汉、董禄堂、红姑、甘瘤子,还为这个系谱平添上族祖的名讳。此外,金庸更扩大这系谱的规模,比方说:在《射雕英雄传》里,他不只接收了金罗汉两肩上的一对大鹰,使之变种成白雕,转手让郭靖、黄蓉饲养,还向《水浒传》里讨来一位赛仁贵郭盛,向《岳传》里讨来一位杨再兴,权充郭靖、杨康的先人,至于《书剑恩仇录》里的乾隆、兆惠,《碧血剑》里的袁崇焕,《射雕英雄传》里的铁木真父子和丘处机,《倚天屠龙记》里的张三丰、《天龙八部》里的鸠摩智……以迄于《鹿鼎记》中的康熙,等等,无一不是扩大这系谱领域的棋子。

这些滚雪球一般越滚越大的系谱再也不像在不肖生那里一样、只是让传主看起来仿佛一个个有身世来历的、曾经活过的人;它们反而是在另行建构一个在大叙述、大历史缝隙之间的世界,而想要让大叙述、大历史看起来仿佛是这缝隙间的世界的一部分。这个轻微的差异其实显示了一个重大的转折:借辞“立传”、“取材大率事实”以写离奇之人、离奇之事的企图转变成让传奇收编史实的企图。

至于陈世骧先生提出的那个问题:“要供出这样一个可怜芸芸众生的世界,如何能不教结构松散?”我们只能说:从武侠衍出的中国小说叙事传统从未因循“形式与内容的统一”而立法,无论是现实、史传或传奇,也都没有一个像建筑物的类喻式结构。结构不是美学上的回答,它只是说话人和小说家为了完成叙述而提出的种种假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