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四面来风

一本账册,如滴水入沸油。盐商要用它保命,有人怕东窗事发要毁掉它。萧老爷子则觉得汪朝宗虽然机智明敏,却不免忠恕有余,果决狠辣不足,这账册在他身上,是个惹事的东西。因为这天下的人,形形色色,不见得每一个都懂忠恕之道的,更不见得每一个都合适忠恕之道的。汪朝宗为人又有那么三分傲气,不入他眼的人,自然不会跟他们斤斤计较,但有些人就趁机踩到他头顶!

但汪朝宗自己不这么看。最近盐院大人连下重手,两淮盐务风雨飘摇,再同室操戈,淮盐就完了。淮盐完了,伤的是国家元气啊。他想宁可他这里为难几日,只要大局稳住,终究是利胜于弊的。

萧裕年看了他一眼,略有些无奈地说:“可这世道,正理未必行得通。盐商做的是生意,其实就是不动刀枪的打仗。孙武子的兵法,有正也有奇。以正合,以奇胜。你的正是没有问题,你的奇呢?”

“这个……我也有预备。”

萧裕年摇头:“说你有预备,我信!要说十全九稳,八风不动,我不信!我只问你,倘若有个人全然无辜,你为了生意,要布局运势,你能不能下手把这个人活活治死?”

“这……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

萧裕年断然说:“就是说你不能——可是有人能!”他严厉地望着汪朝宗,“我怕就怕你这个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我老了,你心里得有点准备。”

汪朝宗惶恐道:“老爷子身体还康健,一定长命百岁!”

萧裕年摇头:“老了就是老了,自己最有数。”他突然以少有的和蔼对汪朝宗说,“你身边这些人,我冷眼旁观,靠得住的,郑先生是一个。虽然有些迂,但他是周正君子。其余人等,老的太老,滑的太滑,年轻的又太年轻。有一个算一个,都帮不上你的忙。”

汪朝宗点点头,说自己离开扬州这些天郑冬心一心扑在工地上,要不是他,工地没准就停了,前日还遇上他,说工程顺利,只是需要大批的木材。汪朝宗俯身在老爷子耳边,说了句什么,老爷子难得嘉许地点点头。

汪海鲲自江西行盐回扬后,第一次去看望恩师卢德恭。卢德恭在逗弄小孙子,不亦乐乎。海鲲走上前去,恭敬地一鞠躬:“卢伯伯好。”

卢德恭恢复了往日的神态:“这趟行盐,长了不少见识吧?”

“以前总在扬州一带,这次才知道中国之大。”

“其实行万里路要比读万卷书更有益处,所见所闻都是你自己的,书都是别人嚼过一遍的。”

“这些天,我读了一本奇书。”

“噢?说来听听。”

“黄梨洲的《明夷待访录》。”

卢德恭有些吃惊:“你读这种书?”

“这书读不得吗?”

“读得读不得先不说,你先说说,你读出了什么?”

“黄梨洲说,皇帝将天下作为一己之私,大臣的责任,应为服务天下人,为万民,而不是为皇帝一家人,不以能一家之法取代天下之法。”

“怎么会去看这种禁书?”

“卢伯伯想必也是读过的,太精辟了。跟这本书相比,其他书都是冬烘先生闭门造车的垃圾!”

“话不能这么说。爱读书是好事,但读什么书很重要。金圣叹说‘少不读水浒’,为什么?就是因为年轻人缺乏辨别力。你觉得《明夷待访录》很过瘾不是?那是一派胡言!这书说皇帝是‘天下之大害者’,主张‘无君’,这不是教唆天下人造反吗?”

汪海鲲刚要说什么:“卢伯伯……”

卢德恭打断他:“别说了,海鲲,以后不要再谈这本书了。”他用手作了个抹脖子的动作,“要杀头的!”

这时汪朝宗来到卢德恭府里。看了阿克占的折子,皇上怒了,要阿克占亲自去山东查抄尹如海老家。汪朝宗担心城门失火,殃及池鱼,让扬州盐商们跟着遭殃。他想起这些日子散淡逍遥的卢德恭,作为具体经营盐务的当家人,他真的就能坐在城头看风景?或者相反,只是虚张声势的空城计?

卢德恭笑着迎上去:“朝宗怎么来了?我这里门可罗雀,可是久不见贵客喽。”汪朝宗看到石桌上摊着一本书:“朝宗冒昧,事先没打招呼,卢大人平时真是手不释卷哪。”

“左右也闲着无事。是了,这是从周兄在北京写的一本书叫《观弈山堂笔记》,其言论神鬼,其意则存讽喻,更兼中正平和,上合君子之道。京城的名士们说,单凭这本书,从周就足以传世而不朽。这书最近送到我这,我看了几眼,是有意思。可又一寻思,咱们扬州也有那么多好东西,比如诗文、玉器、漆器、昆曲、评话、园林、美食。我卢某人忝在扬州,怎么就不能尽一己之力,发扬光大啊?”卢德恭说着将汪朝宗引向客厅。

汪海鲲知趣地默默离开。

“朝宗,有急事儿?”卢德恭不忘回头关照汪海鲲,“海鲲,晚上来,咱们接着聊!”

“大人真的不管盐务了?盐院大人可是雷厉风行啊!”

“不瞒你说,卢某为何弄这些弛情逸性的东西?一来,这确是平生所爱。二来,我也是不想掺和盐院大人的事。朝宗你不当官,不明白新官上任三把火的道理。你们这些大盐商富可敌国,连京城里的王爷有的都及不上。他不施点手段,怎么镇得住你们?”

“这个道理朝宗当然明白。可是大人也要知道竭泽而渔,终不是上策啊!”

卢德恭没当回事儿:“朝宗,你们这些盐商过惯了好日子,偶然压上这么一压,就叫苦连天的了。来来来,且放宽心,哪里就苦成这个样子?天塌不下来。跟我看看新得的仇十洲的画儿去!”

“大人……”

“哦,对了!朝宗,刚才说到哪儿了。你看啊,咱们扬州人杰地灵,民间的好东西正经是不少啊,哪一样拿出去都堪称独步海内。我的意思,把这些东西搜集起来,啊,整编修缮,也算我卢某人施政一方,临走时留了点功绩。不过我算了一算,这点东西,没个万儿八千的银子办不下来。”

汪朝宗脸色一黯。

“哦,怎么?我卢某人可是难得跟你开一回口啊。”

汪朝宗苦涩地说:“大人,请恕汪某失礼。捐输刚交完,我实在是有心无力。且等我缓几天,一定不敢耽误大人的工夫。”

卢德恭自言自语道:“那好,缓几天就缓几天。缓几天,可就不知道谁还听谁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