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分(第2/21页)

格洛弗太太不相信花朵可以具备勇气这种品质,事实上,花朵不可能具备任何性格品质,无论好品质还是坏品质。格洛弗太太是个寡妇,来狐狸角掌厨才几周时间。在她之前,做这份工的女人叫玛丽,手脚怠惰,什么都能烤焦;而格洛弗太太喜欢将食物做得半生不熟。希尔维幼时井然有序的家政班组中,厨子就叫“厨子”;但格洛弗太太坚持要别人叫她“格洛弗太太”,显得她独一无二。不过,希尔维仍难改叫她“厨子”的老习惯。

“谢谢你,厨子。”格洛弗太太像蜥蜴一样无动于衷地眨了眨眼,“我是说‘格洛弗太太’。”希尔维改口道。

格洛弗太太将餐盘放在床上,拉开窗帘。阳光耀眼,黑蝙蝠落败了。

“真亮。”希尔维说着蒙住了眼睛。

“雪真大。”格洛弗太太说,不知是惊叹还是厌恶,她摇起头来。格洛弗太太的心思是很难摸透的。

“费洛维大夫呢?”希尔维问。

“出急诊去了。有个农夫被牛踩了。”

“真可怕。”

“村里出了些人,想把大夫的汽车挖出来,最后还是我的乔治来把他接走了。”

“哦——”希尔维一波三折地说,仿佛突然明白了一件让她困扰的事。

“他们还说马力多厉害呢。”格洛弗太太粗声地不屑道,仿佛一头牛,“这就是相信花哨新机器的下场。”

“嗯——”希尔维说,无心对如此强硬的观点做出反驳。费洛维大夫既未检查自己,又未检查婴儿,竟就这么走了,她感到有些惊讶。

“他来看过你,不过你正睡着。”格洛弗太太说。有时,希尔维怀疑格洛弗太太能洞悉别人的想法。果真如此该多么可怕。

“走前还吃了早餐。”格洛弗太太说。语气既仿佛赞许,又似乎不很高兴,“那位先生的饭量真大。”

“我现在也吃得下一匹马呢。”希尔维笑道。她当然吃不了一匹马。此时,蒂芬的形象短暂滑过脑际。她拿起匕首一般沉重的银刀叉,准备对付格洛弗太太做的黄芥末焗羊腰。“好吃。”她说(真的好吃吗?)。格洛弗太太已经忙着检查摇篮里的婴儿去了。(“像只圆鼓鼓的小猪。”)希尔维恍惚想到,不知哈莫太太是不是还困在查尔芬特-圣彼得的某处。

“我听说差点死了。”格洛弗太太说。

“唉……”希尔维说。生与死真是一线之隔。她做皇家美术学会肖像画家的父亲,一天傍晚喝了许多上好干邑,被一块伊斯法罕地垫绊倒,从楼梯上摔下来,次日早晨在楼下被发现时已经断气了。谁也没听见他摔倒,也没听见他喊人。他才刚开始画贝尔福伯爵的一幅肖像,最后自然没有完成。

死后人们才发觉,他挥霍钱财比他妻女所意料的更为无度。竟是个赌徒,全城欠债。完全没有想过自己可能猝死,于是也没有为母女做任何安排。很快,梅菲尔区的高档房子里,债主开始络绎不绝。美好生活南柯一梦。只得将蒂芬送走。这让希尔维心碎,比她父亲死时更伤心欲绝。

“我还以为他只是玩女人。”母亲说。她坐在一个行李箱上,摆出圣母怜子的造型。

就这样,她们没落了,过起虚摆排场的清贫生活。希尔维的母亲衰弱下去,云雀再也不为她一飞冲天。为生计所迫,她逐渐变得苍白无趣。十七岁的希尔维险些要去给画家做模特,却在邮局柜台前遇上了救她于水火的男人。休,金融界冉冉上升的一颗新星,资产阶级尊严的代表。一个一文不名的美丽小姐难道还能向往得更多?

洛提死得毫无波折,希尔维十八岁生日那天,休毫不张扬地将她娶了过去。(“好了,”休说,“这下你不可能忘记我们的结婚纪念日了。”)他们去法国度蜜月,在多维尔度过了愉快的两周12,此后便在比肯斯菲尔德附近一幢约莫有些鲁琴斯风格的住宅里过起了幸福的田园生活。家中设施一应俱全——大厨房,客厅带法式落地窗,开窗即通花园,一间漂亮的起居室和几间为尚未出生的孩子们准备的卧房。房后甚至建了小屋,专做休的密室。“我隐居的地方。”他这样戏称它。

此地房屋外形均近似,房屋与房屋间都被谨慎地隔开距离。远处有草坡,有小树林,一条溪涧逶迤其间,一到春天遍地铃兰。一站不到便有火车,方便休在一小时内赶到银行上班。

“此乃世外桃源。”休将希尔维翩然带进门时曾笑着说。相对而言,这是一个朴实无华的居所(与梅菲尔有云泥之别),不过已超出了他们的能力范围,两人都没想到会做出这样一次财政上的鲁莽之举。

“我们得给房子取个名。”休说,“比如月桂居、松柏居、大叶榆小屋。”

“可花园里又没有这些树。”希尔维指出。他们站在新房的落地窗前,看后院里丛生的乱草。“我们得雇个园丁。”休说。房子太空,所以有回音。他们还未购置沃伊齐织毯和莫里斯装饰布,以及其他为二十世纪家居增添美学享受的物件。她想与其住这个婚房,真还不如住在自由百货13来得高兴。

“那叫绿地居、美景居、阳光草园?”休揽过新娘,继续提议。

“不好。”

前屋主把所有产业变现,搬到意大利去了。“想象一下意大利。”希尔维带着梦寐以求的语气说。她小时候母亲去伊斯特本疗养她的肺时,父亲曾带她周游过意大利。

“不就是遍地意大利人嘛。”休不屑。

“很正确。但就连这也令人向往。”希尔维说着,从休的怀抱里挣脱出来。

“山墙居、田园居?”

“快住嘴。”希尔维说。

一只狐狸从草坪后的树丛里冒出来。“你看,”希尔维说,“胆子真大,也许习惯了这房里没有人。”

“希望别被猎人捕了去,”休说,“这东西真瘦。”

“这只是雌的。正在哺乳,看乳头就明白。”

休听自己不久前才失去处子之身的妻子的嘴里竟吐出这样直白的词汇,不禁眨了眨眼。(男人总有这样的心理设定和期望。)

两只幼崽也窜到草地上,嬉闹着滚到一起。“你瞧,”希尔维悄声说,“多漂亮的小家伙!”

“有些人觉得狐狸讨厌呢。”

“恐怕狐狸看我们也觉得讨厌。”希尔维说,“狐狸角——我们的房子应该叫这个名字。还没有谁给自己的房子取这个名字呢,这不是正好吗?”

“真的要叫狐狸角?”休迟疑道,“这就定下来不是太随意了吗?而且听起来像个儿童故事,《狐狸角的大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