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分(第3/21页)

“偶尔随意一下没有害处。”

“不过严格说,”休说,“房子可以称为‘角’吗?它不是应该处在某个角上才对吗?”

婚姻真是不过如此,希尔维暗想。

两个小孩谨慎地从门口探头。“原来你们在这儿。”希尔维笑道,“莫里斯、帕米拉,过来跟你们的小妹妹问好。”

两人警觉地向摇篮靠近,仿佛不知道里面睡的是什么。希尔维想起自己去工艺繁复的包铜橡木棺材里(由皇家学会同人募资赠送)看父亲遗体时,也有这样的感觉。又或者他们是怕摇篮边的格洛弗太太。

“又是个女的。”莫里斯不高兴。他今年五岁,比帕米拉大两岁,休不在时,他是家里唯一的男人。“他出差去了。”希尔维这样对人说,其实休过海去了,恨不能日行千里,去救他跟有妇之夫私奔到巴黎去的傻妹妹。

莫里斯用手指戳戳婴儿的脸,婴儿醒了,受到惊吓,扯开嗓子哭起来。格洛弗太太拧住莫里斯的耳朵。希尔维见状疼得闭上了眼,莫里斯却面无表情地忍受着。希尔维心想,等自己身体好一点,一定要同格洛弗太太谈谈。

“您准备叫她什么?”格洛弗太太问。

“厄苏拉。”希尔维说,“我想叫她厄苏拉。意思是‘变成熊的小女孩’。”

格洛弗太太不甚赞许地点点头。中产阶级真是无法无天。她那虎头虎脑的儿子名字就简单直白,叫“乔治”。“是希腊语‘犁’的意思。”为乔治行洗礼的牧师这样说。事实上,乔治在附近艾特林汉庄园农场做的正是犁地的工作,他的名字仿佛引导了他的命运。不过,格洛弗太太对命运或希腊语都不怎么感兴趣。

“该起床了。”格洛弗太太说,“午饭有美味的牛排,餐后有埃及米布丁。”

埃及米布丁是什么,希尔维完全不知道。她想象着金字塔。

“我们都得恢复恢复体力。”格洛弗太太说。

“太对了。”希尔维说,“正因如此,我恐怕应该再给厄苏拉喂一次奶!”她不太喜欢自己口吻中的感叹语气。不知为何,希尔维发现自己同格洛弗太太对话时常强作高昂,仿佛要同格洛弗太太形成对比,以便使世间的情绪达到一种平衡。

希尔维青筋暴露的苍白乳房,从细纱大袍下汹涌而出,格洛弗太太不禁打了个冷战。她赶紧嘘着把孩子们赶出了房间。“快去喝粥。”她凶巴巴地命令道。

同日早晨,布丽奇特又端着一碗牛肉高汤走进来,她说:“是上帝把她送回了人间。”

“上边看了看,”希尔维说,“决定不要她。”

“只是这回不要,难保下一回。”布丽奇特说。

1910年5月

“有封电报。”休说。他突然闯进保育室,吵醒了给厄苏拉喂奶时睡着的希尔维。她迅速盖好自己的身体,说:“电报?有人去世了?”因为休的面部表情似乎预示了噩耗。

“威斯巴登来的。”

“啊,”希尔维说,“这么说,伊兹14的宝宝诞生了。”

“要是那个登徒子没结婚就好了,”休说,“这样我妹妹就能够清白。”

“清白?”希尔维心想,“这世上真有清白的女人?”(她不是说出声了吧?)“反正,她要结婚还嫌太小。”

休皱起眉头,这个表情让他更英俊。“只比你嫁我时小两岁嘛。”

“但在某种意义上又似乎比那时的我成熟许多。”希尔维说,“一切都好吗?孩子好吗?”

据说休将伊兹拖上接驳火车,准备乘船离开巴黎时,她怀孕的事实已经掩藏不住。他的母亲阿德莱德说,她宁可伊兹被白奴贩子绑走,也不愿见她如此热切地对那个淫徒投怀送抱。希尔维挺喜欢被白奴贩子绑走的主意。她想象着沙漠里的酋长骑着阿拉伯骏马将自己掳走,自己穿戴绸衣面纱,躺进软垫,吃糖喝雪芭,听泉水叮咚。(她明白真实情况可能并非如此。)成为众多妻妾中的一员,为正房分担做妻子的义务,希尔维觉得这种生活很好。

阿德莱德英勇捍卫维多利亚式美德,据说见到自己挺着肚子的女儿,竟将门堵上,着其返回海对岸,把丑出在外面。宝宝一生下来就送人。“对方是受人尊敬但不孕不育的德国夫妇。”阿德莱德说。希尔维试想将孩子送人的感觉。(“难道我们再也不管他了?”她问。“我倒希望这样。”阿德莱德说。)接着,伊兹将被送往瑞士的一所学校,完成家政与社交礼仪的学习。虽然,从很多方面来说,她的人生已经完了。

“是个男孩,”休说,仿佛摇旗般挥舞着电报,“生龙活虎,等等等等。”

厄苏拉生命中的第一个春天降临大地。她躺在山毛榉下的摇篮车里,看见清风吹动树梢时,阳光穿过树叶,嫩叶摇曳,光影闪烁,变换出不同的图形。树枝为臂,树叶为手。整棵树都在为她跳舞。摇啊摇,宝宝,希尔维唱,坐在树梢。

我有棵果树,帕米拉也口齿不清地唱,啥也不结。只结枚金桃,和肉豆蔻。

摇篮车篷上挂着一只小兔子,在风中转着圈,晶莹地反着光。小兔端正地坐在一只小篮子里。这只小兔曾经装点过希尔维小时候玩的一支摇摇棒。摇摇棒正如希尔维的童年一样早已逝去了。

秃枝、新芽、绿叶——世界在厄苏拉眼前流逝。她看见四季。冬季在她出生时侵入她的骨骼,然而紧接着,春日汹涌,带来了希望。她经历了鼓胀的春芽、肆虐的夏暑、秋天的霉菌和蘑菇。在摇篮车四边所限定的视野中,她看到这一切。也看到四季中随机出现的点缀——一轮太阳,几朵云,几只鸟,一个安静飞过头顶的板球,一两道彩虹,和大量她希望少下一点的雨。(有时,别人不能及时推她去躲雨。)

有一次,因为被忘在户外的秋夜中,她甚至看见了星空和初升的月亮——感到又惊奇又害怕。布丽奇特受到了严惩。希尔维的母亲洛提年轻时曾赴瑞士疗养,整天裹着毯子坐在露台上遥望阿尔卑斯的茫茫雪山。希尔维于是养成了一种对新鲜空气的依赖,也因此,厄苏拉的摇篮无论风雨寒暑,一直放在户外。

山毛榉落叶了,黄铜色纸片在头顶漫天飞舞。十一月的一天,狂风呼啸,出现了一个吓人的影子,往摇篮车里看。那是莫里斯。他一边做鬼脸,一边念念有词:“咕——咕——咕——”拿小树枝捅了捅厄苏拉身上的毯子。“笨蛋。”他说,动手用树叶埋她。她在树叶做的新毯子下面马上又要睡着时,飞来一只手,拍在莫里斯脑袋上。“哎哟!”人影不见了,小银兔一圈圈转起来,一双大手将她抱出摇篮车。休说:“她在这儿。”仿佛她刚才不知去了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