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同样的梦的人们(第4/6页)

每次进入印第安人村落,我都尽量离开松村君行动,以免受其连累。我又不拍照,若有石块抛来可吃不消。我做出不认得此人、此人与我不相干的神情,尽可能在别人看不见的地方做笔记或画几笔速写。人们讨厌被拍照,但速写则不放在心上。像这次这样带着写文章任务的旅行,有时是需要做视觉记录的,那种时候一般用傻瓜相机三下两下拍摄下来,但这里是难以使用照相机的地方,只好画上几笔。画画决不是我的拿手戏,不过坐在教堂石阶上慢悠悠地勾勒周围人所穿衣服的颜色样式,感觉非常不坏。在这种场所,时间的流逝较之照相更适合速写。

不过,并非所有印第安人都讨厌拍照。在查姆拉,表示给钱的话但拍无妨的女孩也不算很少。那是卖东西的女孩,我说东西不要,“那就照相好了,一千比索”。一千比索换算成日元为四五十元,能买四个果酱面包。甚至有母亲主动领着小孩来要求拍照。差别当然因人而异,总的说来,对于拍照的抵触情绪,好像小孩比大人少,女的比男的少。在印第安人村落,多是女孩以游客为对象卖东西,所以在某种意义上她们比男人更现实、更为深切地同货币经济打交道。可是,如此用钱换来的拍照又有多大意思呢?想到这里,心情多少复杂起来。

如果你有机会来恰帕斯的印第安人村落,恐怕还是把照相机放在什么地方,沉下心来悠悠然来个速写什么的为好。技术好坏另当别论,反正这样惬意得多,可以顺利地同村民打成一片,心情也比偷偷摸摸拍照或被投掷石块好出几倍。

锡纳坎坦在为一位名叫圣托·奥塔博的圣人举办祭祀活动。规模不很大,没有庙会,人们也没聚集,只教堂的院里有乐队演奏,还放了烟花。教堂大院有一座双层凉亭模样的建筑物,二楼成了舞台。乐队在那里并排演奏祭祀音乐:小号两把,萨克斯管两把,乐号两把,土巴号一把,加上鼓。乐队成员像是外地来的半职业性人士,不同于当地人。穿的都是普通衣服。乐队演奏了一阵颇有气势的音乐之后进入休息,下面的本地演奏家代之继续演奏。说是本地演奏家,其实也就是那一带的三个老伯,两个打小鼓,一个吹竖笛。音量小,气势不足,旋律也不清不楚。三个人一屁股坐在地上,不无凄切地一个劲儿演奏类似日本古代祭祀音乐的什么:哔——啪啦、哔——啪啦……

但是,较之二楼那种有气势的“嘣锵咔、嘣锵咔”的演奏,还是这边不无凄切的音乐更让人感到安然。尤其对我们日本人来说,那一声声“哔——啪啦、哔——啪啦”感觉上总好像很亲近。但很快二楼乐队又开始演奏了,下面的老伯们戛然而止。演奏当中,两方面的演奏者都始终面无表情,既不笑意盈盈,又不郁郁寡欢,压根儿没有表情那个玩意儿。演奏本身也平铺直叙,全然没有高潮,只音乐在不间断地流淌。

烟花工一共五人,脸上也几乎不见表情。看服装,同样像是从别处赶来的专职烟花工。估计乐队和烟花专家是按照祭祀活动的日程走村串巷维持生计的。他们以熟练的手势用木棰“通通”敲打黑色火药,将其塞入筒中,塞罢点火,“嘭”一声打向天空。看上去快要在手边爆炸了,但工匠的手上一道烫烧的伤疤也没有,想必万无一失。虽说是烟花,但视觉上不怎么好看。毕竟是大白天放的,除了烟别无所见。嘭——,声音自是虎虎生威,而在空中只是“啪”地散出烟来,再无下文。打完放完,老伯们再次从腰间的葫芦里掏出黑色火药用木棰敲打……如此周而复始,俨然永久性运动的一部分,极为机械,极为事务性。那时间里,乐队兀自“嘣锵咔、嘣锵咔”或“哔——啪啦、哔——啪啦”个不休。

同样的过程无数次单调地翻来覆去,惟独时间在缓缓流移。可是,坐在教堂院子里和孩子们一起看着那光景,我却并不怎么感到无聊和厌烦,甚至还涌起了某种怀旧之情。如此说来,日本过去的祭祀也是这般慢慢悠悠的感觉。祭祀活动这东西,不是“啪”一下掀起高潮又“啪”一下偃旗息鼓那样的名堂,而需要从早上起就开始品味其绵长的过程。在某种情况下,较之精彩的祭祀,我们更欣赏无限延长的低迷情怀。

这样的心情——类似“如此说来确是这种感觉”的怀旧心情——我在这一地区旅行时有好些地方都感觉到了。例如在细雨如烟的乡村山道上开车拐过一个弯,便有另一番风景豁然展开。那种时候,眼下点点散在的民舍房顶、山坡一小块一小块的农田,不由让人觉得仿佛看见了日本的乡村风光。我问身旁的阿尔富雷德:“你不觉得有的地方同日本的乡村很像?”他回答说:“唔——,怎么说呢,我倒不觉得有多少日本情调。乡村风光么,哪里都大同小异吧!”但我以前去了很多国家,看了很多乡村,产生如此亲近感还是第一次。特别是在美国东部生活一年半之后,目睹这样的景色,真是让人由衷觉得“是啊,这在视觉上完全看得出”。在美国生活,经常感慨——这和心情好坏无关——自己到底是在别处生活,是在并非本来应该在的地方生活。这是社会如何、人种如何等问题之前的问题。在此之前,环绕我们的风景在视觉上就是“别处”。在那里,风景一般不是作为潜在性记忆,而是不由分说地直接诉诸我们的心灵。当然,目睹美丽风景自会感觉其美,感动也是有的,但那仅仅是在“美丽”这一语境中的感动。然而,我在恰帕斯山中蓦然感觉到的不是那样的东西。我在那里感觉到的不妨说是一种共时性心情——绵延不绝地伸向很远很远的远方、无法用现成语言顺利表述的心情。

当然不是说我对墨西哥原住民怀有廉价的连带感,事情没有那么简单。无论在历史上还是文化上抑或人种上,我们都同他们有很大的隔阻。尽管如此,在那里转悠的过程中,我仍然感觉到脚下有一种无可言喻的根深蒂固的东西存在,而能够让我产生如此感觉的地方,即使找遍全世界我想也没有很多。

走进锡纳坎坦的教堂,正看着身披艳丽的紫色长袍的基督教徒和身着此村特有服装的圣母马利亚,一个十来岁的少年走过来问我带没带圆珠笔,他想要。我把圆珠笔放在车上,就说没有。少年于是说想买一支圆珠笔,能不能给他一点钱。我给他一千比索。一千比索大概买不了圆珠笔,但我零钱只那么多。随后又一个男孩过来问我带没带圆珠笔。具体情由不晓得,总之圆珠笔在这个村落好像大受欢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