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相守:罗浮春(第4/5页)

你侬我侬,忒煞情多,情多处,热如火。把一块泥,捻一个你,塑一个我。将咱两个,一齐打破,用水调和。再捻一个你,再塑一个我。我泥中有你,你泥中有我。与你生同一个衾,死同一个椁。

你心中有我,我心中有你,我们两人如此多情。情深之处,像火焰一样热烈,拿一块泥,捏一个你,捏一个我,再将这两个泥人一起打破,用水调和后,再捏一个你,再捏一个我,这时我的泥人中有你,你的泥人中也有我。活着我们就要同床共枕,死了也要睡在同一口大棺材。

赵孟頫自从将词送至管道升处,心中就七上八下,无限煎熬。如今见了这出自夫人之手至情至性的字字真言,心下顿时懊悔悲酸不已。

他本就难舍发妻和多年的夫妻情分,娶妾之意不过一时兴起。而妻子的内心曲折他一直都是懂的。在反复琢磨这首《我侬词》之后,赵孟頫更觉夫人对他情深意重,前尘过往的眷恋情深瞬间全部涌上心头。于是,他马上到管道升处赔罪,从此再不也提纳妾之事。

那天,这夫妇二人将赵孟頫所作的那首小词和管道升这首《我侬词》一齐工工整整地临写下来,装裱得当,挂在内室之中,时时引作真情笑语,而二人之间也再无嫌隙。

虽说如白玉微瑕,然而瑕终难掩瑜。不管世事如何变迁,管道升和赵孟頫仍是神仙眷侣一对,美满姻缘一桩。

公元1319年,管道升因病去世,时年58岁。而三年后,赵孟頫也随她而去。二人携手相依三十年,当年曾经摇摇欲坠地的瓷,在他们的真心包裹下,最终化为温润的珍珠,记取他们一生的璀璨。

以年龄来算,管道升不算是长寿的,但绝对是幸福的——安乐淡泊的生平,书画诗词的造诣,与他一生一世一双人的美满佳缘。与其追求生命的长度,倒不如追求生命的质量。

女人永远是一个最有故事的群体。年轻过的不止你一个,美丽过的不止你一个,嚣张过的不止你一个,风光过的不止你一个,老来凄凉的不止你一个。而这世间,一个女人能有管道升这样的一生,足矣。

最后不得不提一句,不仅这夫妻二人才名满天下,他们的子女也在书画方面皆有造诣。元仁宗曾称命人将赵孟頫、管道升及其子赵雍的书法合装于同一卷轴之内,藏之秘书监,并说:“使后世知我朝有一家夫妇父子皆善书,亦奇事也。”一家夫、妻、子与书画皆由成就,这才是真正的“书香门第”。

流水无限似侬愁——贯云石《中吕·红绣鞋》

挨着靠着云窗同坐,偎着抱着月枕双歌,

听着数着愁着早四更过。

四更过情未足,情未足夜如梭。

天哪,更闰一更儿妨甚么!

“我是个蒸不烂、煮不熟、捶不匾、炒不爆、响珰珰一粒铜豌豆,恁子弟每谁教你钻入他锄不断、斫不下、解不开、顿不脱、慢腾腾千层锦套头?……你便是落了我牙、歪了我嘴、瘸了我腿、折了我手,天赐与我这几般儿歹症候,尚兀自不肯休!则除是阎王亲自唤,神鬼自来勾。三魂归地府,七魄丧冥幽。天哪!那其间才不向烟花路儿上走”

每次看到关汉卿的《南吕·一枝花·不伏老》,都会哑然失笑,仿佛看得到一个老者眉毛倒竖,双眼圆睁,胡子翘起,直跳脚地对着些宵小之辈怒骂,又仿佛听得到他中气十足的吼声,劈头盖脸如铜豌豆落地般砸向那些道貌岸然之徒。

关汉卿的形象让我想起那盗天火而被缚在高加索山上的普罗米修斯,宙斯为了惩罚他的不驯,派一只巨鹰每天啄食他的肝脏,食尽后又重新长回,普罗米修斯须得日复一日忍受着被啄食之痛。但他并不屈服,依然昂首怒吼:“我宁愿被永远缚在岩石上,也不愿作宙斯的忠顺奴仆!”看来,关汉卿与普罗米修斯一样,对自由有着执著的追求,对命运有着不肯妥协的坚持,他们的身上也一样回荡着九死而不悔的精神。

读惯了唐诗宋词的人,怕是会觉得元曲的遣词造句过于粗糙疏漏,然而,元曲的魅力就在于这样的一泄无余,气韵镗鞳。想来元曲是合于秦腔的,粗犷疏豪,强烈急促,配以“桄桄”的枣木梆子声,自成其激越高昂。每次听秦腔时,虽苦于震耳的“吼声”,却在听后自觉轻快淋漓。

就像秦腔在宽音大嗓、直起直落的同时兼有细腻柔和、凄切委婉,元曲中也有轻快活泼、缠绵悱恻之作,只是语言同样本色直白无掩,像贯云石这首《中吕·红绣鞋》,自有其清新警切:

挨着靠着云窗同坐,偎着抱着月枕双歌,

听着数着愁着早四更过。

四更过情未足,情未足夜如梭。

天哪,更闰一更儿妨甚么!

我们紧紧挨着、紧紧靠着在云纹木窗下同坐,相对看着、相对笑着,同枕着那月牙枕头一起高歌。心上话儿好像说也说不完,但是,我细心听着外面的更声,一声一声地数着,也一点一点地愁着、怕着,耳听四更已经敲过。天啊,四更天已经过了,我们还有那么多话儿没有说,我们的欢乐还没有过。欢乐还没有过,时间却过得快如梭。天啊,让这夜里再多上一更该多好啊!

我想,贯云石应该是为一个女子写的这支曲,像这样听谯鼓,数更声,愁天明,怕离别的隐隐担忧隐隐不安,只有女子的心思才能有这般婉转。也只有女子,才能在面对风来雨来,爱走人走,生离死别,荣华贫苦时,总有不能甘之若素。

不由得想到,莎士比亚剧中一段情人欢会时的对话,女子说:‘天色尚未清明;外面不住啼叫的是夜莺,而不是报晓的云雀。’而男子显然不认同,说:‘正是云雀在报曙,你看东方已经云开雾散透出点点日光。’女子仍不听从,不依地道:‘那并不是清晨的阳光,而是流星无意中闪过。’

是不是古今女子都做过这样的梦:有一天,和自己最爱的人以吻为款,订下一生的契约,签名、盖章、打手印,结同心,两人在身与心的依归处落脚,从此不再漂泊,不再分离。

从前,我以为爱情太过无聊,只会让人不住地沉沦于俗世,让自己变成他人的老婆,真是又牵扯,又小家子气。因为世界绚烂我还来不及看,前程遥远要奔赴唯有不择手段。

从前朋友问起我对爱情的看法,我常是冷冷道出木心那句:“爱情,只是人生无数可能中一种小可能。”只是,渐渐地,我之前的坚持有了动摇,正像黄碧云说的:“有时我想,爱不过是小恩小惠。我以为我可以独自过一生,但我还是被打动了。”

我本不是很喜欢黄碧云,却对她的这句话有着深深认同。两个人相爱时,他们都希望与世隔绝,仿佛偌大天地只有他们两人生存。他们用两个人的世界来遮蔽这个令人倍感不适的社会。这就让爱变成一件很美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