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art 2 冬天(第3/16页)

在谷仓的一个黑暗角落,我找到了一个自制的挤奶四角凳,凳面已经磨得非常光滑,就像一块浮木一样。我坐在她旁边,把手搓热,就像一个妇科医生一样。从她的乳房传过来的温热就像过电一般,上面的白色毛发让我想起女士面颊上柔软的绒毛。我用手握住一只鼓胀的乳头,用大拇指和食指把乳头固定住,然后交替合上每一根手指,直到我手中的乳房被挤空了,乳汁不均匀地喷溅出来,顺着我的手腕流下,我的夹克袖子都湿透了,乳汁与我两腿间的牛奶桶好像磁铁同极一般拒斥。迪莉娅像一块大岩石般安静地站着,充满耐心,继续反刍。到了挤奶的第三天,我夹克的袖子闻起来就像在温暖的洞穴里蜷曲死亡的虫子一般。到第五天的时候,我的手指已经学会了挤奶的舞步,乳汁直接落在桶里,伴随着有韵律的咝咝声。但是我还没挤完前面的乳头,手就已经痉挛,就像罹患关节炎的鸟爪一样。迪莉娅下奶反射的效果已经逐渐减退,无论怎么挤她的乳头,只能挤出几滴奶,我只能把她送回隔栏,她的乳房仍然是鼓胀的,奶头因为我的拉扯而皲裂。一个月后,我能够很熟练地挤奶了,乳汁快速落在桶里,在表面形成了泡沫。到了那时,我的订婚戒指已经戴不上了,我的手臂就像海员一样强壮。

挤奶已经成为一种身体的冥想。这从来不是件容易的事,也不总是令人愉悦,但这件事有韵律,可预测,柔和而安静。马克晚上挤奶,我早上挤奶,在黑暗和第一缕阳光交接的神圣时刻来到谷仓。谷仓里的电不能用,所以我努力训练自己根据感觉来干活儿,直到有一天早晨,我摸黑把手伸进贮藏谷物的桶里时,一只老鼠从我的手上跑过。我找到一盏提灯,挂在横梁上,蝙蝠夜游归来,在柔和的灯光里飞进飞出。我给迪莉娅挤完奶,太阳已经完全升起来了,蝙蝠就会挤进屋梁之间休息,正在燕子窝的上面。春天时节,燕子时常在窝里哺育雏燕。

挤奶远远不及整个工作流程的一半。桶里的牛奶里面含有小灰粒、牛毛,还有乳房和乳头蜕去的干皮。我们没有合适的牛奶过滤器,所以我们把一件旧T恤用橡皮带系上,用来把牛奶过滤到不锈钢漏斗里。我们也没有奶油分离器,所以我们想要做奶油的时候,就把牛奶放在马克临时装配在谷仓里的一个水箱中。水箱的底部有一个阀门,是用切下来的水瓶嘴连接到一根透明塑料管中制作而成的,奶油浮到水箱上面之后,我们就让脱去油脂的牛奶流到一个桶里,当我们发现奶油开始顺着水管流下的时候,就换一只桶来接奶油。之后我们把那脏掉的设备堆在汽车的前座,开车回到城里的房子,放在一个狭小的水槽里清洗。这真是一套笨拙的办法。

不知怎的,我们在挤奶的前几周并没有让迪莉娅患上乳腺炎——也就是导乳管感染,这是所有哺乳母亲的灾难——也没让我们自己生病。我试着做出奶油,在一个加仑罐里摇晃奶油直到其结块,就像白色泡沫的海洋中明黄色的岛屿。我购买了乳酪制作的书籍,还有一瓶凝乳酵素。马克把晚上挤的牛奶带回家以后,我就会挑出一种有趣的方法来实验。我最先尝试的是简单的茅屋乳酪,仅仅需要把几滴凝乳酵素放进仍然温热的牛奶中搅拌。二十分钟以后,通过某种神奇的如炼金术一般的过程,牛奶已经凝结成固体,能够切成小块。淡黄色的乳清从凝乳块中渗透出来,我轻微进行加热,取出更多的乳清,直到乳酪慢慢收缩变硬。然后我把凝乳用汤匙舀出来放在一块专门的薄棉布上,加上盐,然后让它慢慢变干,我们就做出了足够吃一个星期的茅屋乳酪了。我对茅屋乳酪信心大增,之后便拓展我的才能。我做了一些菠萝伏洛干酪,把它们挂在地窖门后使其成熟,但是它们是如此美味,还未成熟时就都被我们吃光了。

农舍分成两间公寓,便宜地租给一些年轻租客。农舍里面有大麻和雷达杀虫水的味道。楼下住着一对安静的夫妇,脸色都很苍白,看上去非常相似,就像兄妹一样。他们看上去刚从中学毕业没多久。丽萨喜欢抽细长的雪茄,把公寓收拾得干净整洁。特洛伊有一套微型约翰·迪尔(John Deere)拖拉机和农具玩具,摆放在窗台、咖啡桌上,一张约翰·迪尔门毯铺在通往地窖的楼梯上。特洛伊来自一个不再拥有农场的务农家庭,他在一个建筑队工作,业余时间在不远的希尔兹奶牛场帮忙挤奶。他告诉我们,去年他在考虑回去务农,进行小规模经营,在业余时间饲养一些后备母牛。他甚至已经在西边谷仓清理出了饲养母牛的地方,但是在一个亲戚的劝说下放弃了。这位亲戚说服他相信这件事风险太大,本身就是一个失败的命题。

特洛伊的故事和那些小小的玩具拖拉机,让我想起了我们寻找土地的过程中看到的农村的场景,沃土无人耕种,空空的筒仓伸向天际。世世代代积累的技能,对当地的了解,对土地的归属感,在这一代都要画上句号。对农场的衰败最兴盛的解释,就是年轻人不再愿意下苦功夫干活儿,但我觉得这绝对是一个谎言,实际的压力要强大得多。几十年来荒谬的农业政策、农业学校和推广代表一直在告诉农民,要扩大规模,努力挤奶,在栅篱间种满作物,随之而来的是机械的过度扩张和债务的过度积累。债务庞大,而市场不断缩减,无论付出多长时间、多少努力,效益就是难以增长。最终一个收成不好的涝年终结了你的农场生涯,奶牛在拍卖会上被卖掉,土地收归银行,农场野草丛生,杨树先生长起来,雪松紧随其后。谷仓的房顶开始坍塌,没有人过去修理。你从小到大居住的房屋已经空空荡荡,吸引了无聊、饥渴的年轻人破窗而入,在废弃的沙发上缠绵,把名字的首字母和日期胡乱写在曾经刷洗过的墙上。如果你是一个年轻人,寻到一份收入低但比较稳定的工作,开车赴职途中路过这样的地方,你会很容易相信务农是一个失败的命题。你合法继承的唯一的东西,就是一排玩具拖拉机,只有它没有让你背上沉重的债务。

楼上的公寓租给了一个二十几岁的年轻人,叫作罗伊·雷诺德。他理着平头,胡子长而稀。他的脖子上肉很厚,挤得头皮上的皮肤往上移,在脑袋后面形成抽象画一般的褶皱。他的眼皮肥厚沉重,耷拉下来。跟你说话的时候,他习惯于把头往后仰,抱着双臂,让你看不出来他是在怒视你还是仅仅在看着你。在外面的时候,无论天气如何,他都会穿一件白色薄汗衫,露出皮带上方的一寸肚皮。气温跌破冰点的时候,他会加上一顶人造皮的高帽子,是桃红色的,但这并没有让他看起来更和善,而是看起来更具有威胁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