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编 思念比远方更远 山色满城(第2/3页)

甚至首都也有两个:德兰士瓦的省会比勒陀利亚(Pretoria)是行政首都,好望角的省会开普敦则是立法首都。一北一南,也是白人间的一种平衡。

我们走到缆车站后面的小餐馆去,等吃午餐。那店的三角墙用干洁的花岗石砌成,白里带赭,还竖着一支烟囱,店名叫作鹰巢。我们索性坐到店外的露天阳台上去,虽然风大了一点,阳光却颇旺盛,海气吹袭,令人开胃。我坐得最近石栏,灰黑的石面布满花花的白苔,朝外一望,才明白为什么要叫鹰巢了。原来整个店就岌岌可危地栖在桌山西台的悬崖边上,不安的目光失足一般,顺着沙岩最西端的陡坡一路落啊落下去,一直落到大西洋岸的克利夫敦镇,被一片暖红的屋顶和前仆后继的白浪所托住。再向南看去,尽管天色晴明,只见山海相缪,峰峦交错,蜿蜒南去的大半岛节外生枝,又不知伸出多少小半岛和海岬,彼此相掩,岂是一望能尽?毕竟,我只是危栖在鹰巢上而不是鹰,否则将腾身而起,鼓翅而飞,而逐飞行的荷兰人之怨魂于长风与远浪之间。

“你的咖喱牛肉来了。”淡巧克力肤色的女侍端来了热腾腾的午餐。

大家也真饿了,便大嚼起来。坐在这么岌岌而高的露台上,在四围的山色与海气之中,虽然吃的是馆店的菜,却有野餐的豪兴。这是南半球盛夏的午晴时光,太阳照在身上,温暖而不燠燥,不过二十五六摄氏度的光景。风拂在脸上,清劲而脆爽,令人飘然欲举,有远扬之意。这感觉,满山的高松和银树(Silver tree)似乎都同意。不知从哪里飞来了两只燕八哥,黑羽像缎一般亮,径自停在我肘边的宽石栏上,啄起面包屑来。

“你看,山顶在起云了。”我存指着远处说。

这时正是黄昏,我们已经回到旅馆。房间在二十七楼,巨幅的玻璃长窗正对着的,仍是那天荒地老永不磨灭的桌山。那山的庞沛体魄,密实肌理,从平地无端端地崛起,到了半空又无端端地向横里一切,削成一片三公里长的平台,把南天郑重顶住,尽管远在五公里外,仍然把我的窗子整个填满。要是我离窗稍远,就只见山色,不见天色了。

我们在开普敦住了三天,最令我心动而目随的,就是这屏山。虽然绝对的海拔只有一千零八十七米,却因凭空涌起,一无依傍,而东西横行的山势端端正正地对着下面蜷伏的海城,具有独当一面之尊,更因魔鬼峰盘踞在右,狮头山镇守在左,更添气势。最壮人心目的,当然还是桌山的大平顶,那奇特的轮廓与任何名山迥不相同,令人一瞥不忘。那形象,一切路过的水手在两百公里外都能眺见。

熟悉开普敦的人都认为:没有桌山就没有开普敦,他矗立在海天之间,若一道神造的巨石屏风,为脚底这小婴城挡住两大洋的风雨。中国人把山的北面叫作山阴,开普敦在南半球,纬度相当于徐州与西安,日照的关系却正好倒过来,等于在山之阳,有这座巨壁来蔽风留日,气候自然大不相同。他俯庇着开普敦,太显赫,太重要了,绝非什么background,而是一大presence,抬头,永在那上面,实为一大君临,一大父佑。他矗起在半空,领受开普敦人的瞻仰崇拜,每年且以两名山难者来祭山,简直成了一尊图腾,啊不,一尊爱康。若说开普敦是七海投宿的客栈,那桌山,正是无人不识的顶天店招。

八亿年前,桌山的前身原为海底的层层页岩,由远古大陆的原始河水冲入海中,沉淀累积而成。两亿年后,其中侵入花岗岩火热的熔浆,包藏不住,天长地久的层积便涌出海来。历经多次的地质变动,一亿八千万年以前,叫作冈瓦纳兰(Gondwanaland)的超级大陆,发生板块移动,或许就是南美洲与非洲砉砉分裂吧,桌山的前世因地壳变形弯曲,升出海面六公里之高,而表面也裂了开来,经过气候的侵蚀,变成了今日东西台之间的峭峡(Platteclip Gorge)。

比起这些太古史来,梵利别克三百年前在山脚建城,简直像是新闻了。人类对这尊石神一般的父山,破坏之剧不下于万古的风雨。锡矿与金矿曾在山上开采。为了建五座水坝并通缆车,也多次炸山。而损害尤烈的,是五十年来一直难以控制的频仍山火。尽管如此,桌山上能开的花,包括紫红的蒂莎(disa)、艳红的火石南(fire heath)和号称南非国花而状在昙花与葵花之间的千面花(protea),品种达一千五百以上,据说比英伦三岛还要繁富。我国古代崇拜名山,帝王时常登山祭天祀地,谓之封禅。南非的古迹委员会(Historical Monuments Commission)也在一九五七年尊封此山为自然古迹(natural monument)。

“你看哪,云越来越多了!”我存在窗口兴奋地叫我。

“赶快准备相机!”我也叫起来。

轻纱薄罗似的白云,原来在山头窥探的,此刻旺盛起来,纷从山后冉冉上升。大股的云潮从桌山和魔鬼峰的连肩凹处沸沸扬扬地汹涌而来。几分钟后,来势更猛,有如决堤一般。大举来犯的云阵,翻翻滚滚,一下子就淹没了整座桌山的平顶。可以想见,在这晴艳艳的黄昏,开普敦所有的眼睛都转向南天仰望。

“这就是有名的铺桌布了。”我说。

“真是一大奇景。普通的云海哪有这种动态?简直像山背后有一只大香炉!”

“而且有仙人在扇烟,”我笑说,“真正的大香炉其实是印度洋。”

“印度洋?”我存笑问。

“对啊,这种铺桌布的景象要凑合许多条件,才能形成。”说着,我把海岬半岛的地图向她摊开,“因为地球自转的关系,南半球三十五度到四十度的纬度之间,以反时针的方向吹着强烈的东南风。在非洲南端,这东南风就是从印度洋吹向南非的东南海岸。可是南非的山脉沿海不断,东南风受阻,一路向西寻找缺口,到了开普敦东南方,终于绕过跟好望角隔海相对的汉克立普角,浩浩荡荡刮进了福尔斯湾——”

“福尔斯湾在哪里?”她问。

“这里,”我指着好望角右边那一片亮蓝,“风到此地,湿度大增。再向西北吹,越过半岛东北部一带的平原,又被阻于桌山系列,只好沿着南边的坡势上升。升到山顶,空气骤然变冷,印度洋又暖又潮的水汽收缩成大团大团的白云,一下子就把山头罩住了。”

“为什么偏偏罩在这桌山头上呢?”她转向长窗,乘云势正盛,拍起幻灯片来。

“因为桌山是东西行,正好垂直当风。要是南北行,就聚不了风了,加以山形如壁,横长三公里多,偏偏又是平顶,所以就铺起桌布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