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编 思念比远方更远 山色满城(第3/3页)

“而且布边还垂挂下来,真有意思。”她停下相机,若有所思,“那又为什么不像瀑布,一路泻下山来呢?你看,还没到半坡,就不再往下垂了。”

“风起云涌,是因为碰上山顶的冷空气。你知道,海拔每升高一千英尺,气温就下降——”

“四度吧?”她说。

“——下降华氏五度半。相反地,云下降到半山,气温升高,就化掉了。所以,桌布不掉下来。”

“今天我们在山顶午餐,风倒不怎么大。”她放下相机说。

“据说上午风势暂歇,猛吹,是在下午。开普敦名列世界三大风城,反而冬天风小,夏天风大。夏天的东南风发起狠来,可以猛到时速一百二十公里,简直像高速路上开车一样了。从十月到三月,是此地的风季。本地人据说都怕吹这狂放的东南风,叫它作south-easter,但是另一方面,又叫它作Cape Doctor——”

“海岬医生?什么意思?”

“因为风大,又常起风,蚊蚋苍蝇之类都给吹跑了,乌烟瘴气也全给驱散。所以开普敦的空气十分干净。”

“又能变化风景,又能促进健康,太妙了。”她高兴地说。

“真是名副其实的‘风景’了,”我笑指桌山,“你看,桌布既然铺好,我们也该下楼去吃晚饭了吧。”

饭后,回到二十七楼的房间,两人同时一声惊诧。

长窗外壮观的夜景,与刚才黄昏的风景,简直是两个世界。下面的千街万户,灯火灿明错密,一大盘珍珠里闪着多少冷翡翠、热玛瑙,啊,看得人眼花。上面,啊,那横陈数里一览难尽的幻象,深沉的黛绿上间或泛着虚青。有一种磷光幽昧的感觉,美得诡秘,隐隐然令人不安。像一幅宏大得不可能的壁画,又像是天地间悬着的一幅巨毯,下临无地,祟现在半空,跟下面的灯火繁华之间隔着渊面,一片黑暗,全脱了节。

我们把房里的灯全熄掉,惊愕无言地立在窗口,做一场瞠目的壮丽梦魇。非洲之夜就是这样的吗?等到眼睛定下神来,习于窗外的天地,乃发现山腰有好几盏强光的脚灯,五盏吧,正背着城市,举目向上炯炯地探照。光的效果异常可惊,因为所有的悬崖突壁都向更高处的岩面投影,愈显得夸大而曳长。就这么一路错叠上去,愈高愈暗,要注目细察,才认出朦胧的平顶如何与夜天相接,而平顶的极右端,像一闪淡星似的,原来是与人间一线交通的缆车顶站。后来才知道,那一排脚灯的亮度是一千六百万烛光。

半夜起来小便,无意间跟那幻景猛一照面,总会再吃一惊。也许是因为全开普敦都睡着了,而桌山,那三亿五千万岁的巨灵,却正在半空,啊,醒着。

一九九一年二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