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迷人的困境(第4/5页)

“尽管遇到各种障碍,我还是在努力履行自己的职责,帮助当地所有人。除了继续观察(也就是说“继续检测”),我也没有其他的事可做。不知其他机构(我想,他指的应该是麻省总医院)是否也在做同样的事?今天,我要试着再确定一下。”

父亲把疗养院当作他应该尽一份职责的医院,而且说出这样的话已经不是第一次。事实上,他写下的很多符号指示都很明确:“全面检测B.P.(血压)。Pt.(病人)此刻正十分安静地坐着,没有明显痛楚。是否解除:不确定。请给予建议。”

在另外一些简短的注释中,父亲似乎以十分隐晦的方式记录了疗养院病人从下午到黄昏阶段常有的失望和不适之感。

“我觉得,”12月末的一张备忘录上,父亲这样写道,“我们在下午的感觉比此刻灵敏。已分别参考多个样本……”

1999年8月2日,父亲93岁。过去的三年里,母亲虽已尽力来看望他,这次她却觉得不太舒服,无法驱车前来。已经开始在其他疗养院上夜班的露辛达也因为那边恰好有事,无法前来。于是,除露辛达外,目前与父亲相处时间最长的西尔维娅计划和我一起替父亲庆祝生日。自然,我也带上了“小淘气”。

西尔维娅带了一个巧克力蛋糕,上面用柠檬糖霜写着“祝哈里生日快乐”。屋子后花园的黑莓已经成熟,所以我摘了整整两小盒,一起带去参加生日派对。

蛋糕被拿出盒子时,“小淘气”当然兴奋无比。于是,西尔维娅用纸盘盛起切下来的第一块蛋糕,放到地板上。父亲拿到了第二块蛋糕。他的胃口一如既往的好。等他吃完第三块时,我把黑莓端到他跟前。他用手指夹起一颗,赞赏地看了一会儿,才放进口中。

“好吃!”他边说边又伸手去拿。接着,他估计又吃掉了十几颗。

那些黑莓已经完全成熟,闪亮饱满,鲜嫩多汁,大多数都非常可口。“小淘气”也喜欢在花园的灌木丛里找黑莓吃。这会儿,它又突然警觉起来,端端正正地坐到父亲面前,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他,像往常一样发出一连串越来越响的咕哝声。尽管知道他不会视而不见,它还是紧接着轻轻地“汪”了一声。

他从最大的那些黑莓中挑出一个来,举到它面前。它立刻一口吞下,又盯着他,看来想要更多。于是,他开始逗它,将另一颗黑莓刚好举到它鼻子上方,等它伸着舌头凑上来后,就把黑莓又举高一点儿。于是,它只能爬到他身上。父亲这才动了恻隐之心,把黑莓投入它口中。

和往常一样,只要负责的是西尔维娅或亚历杭德罗,父亲一定是刮好胡子、衣着整齐。西尔维娅通常给他穿宽松的斜纹棉布裤或灯芯绒裤,搭配一件深蓝色衬衫、一条帅气的领带,最后再从他那些上好的外套里挑一件出来。天气较冷时,她会选虽然稍微有些旧,但依然漂亮的粗花呢外套(其中的一些还带皮护肘);若是夏天,她便经常选那件浅蓝色的绉条纹薄外套。

黑莓汁顺着父亲的嘴唇滴下来。西尔维娅赶紧找来一张餐巾纸,擦掉他下巴上的果汁,以免弄脏衬衫。然后,他舒服地靠回沙发里,“小淘气”则蜷起身子,趴在他脚边的地毯上。

这是个温暖的夜晚,蟋蟀的鸣唱从窗外传来。父亲环顾了一下四周,似乎对一切都非常满意。

当然,并非每个夜晚都同样安静,有时,一些潜在的担忧也会侵入他平静的内心。比如,他会莫名其妙地担心我的母亲。那年初秋的一天,他突然抬头看着我问:“你母亲真的在阴沟里睡觉吗?”

“不,”我说,“她在自己的床上睡觉。”

“她住哪儿?”他问。

“老地方——公寓里。”我应道。

“她还好吗?”

“她很好。”

“听你这么说,我真高兴。”父亲说。

几天后,他花了很长时间,试图重复我说过的某一个词,却只能发出一个与之类似的音。

我问他:“找不到想说的那个词,你是否会很生气?”

“当然。”他说。

“就像有什么东西在捉弄你?”

“没错!”他应道。

他伸出一只手,在空中画了个半圆。

“那就像……”接着,他结巴了一下,但终于还是努力想出了一种表述,“就像一个周而复始的东西。”

我知道,这句话没有完全表达出他的想法。

“那是一个词吗?”

“不完全是……”

“那……是球体?”

他抬起手,伸出一根手指指了指,仿佛我马上就要猜中答案似的。

“半球?”

“没错!”他说。

但那自信的一刻很快便消失了。所以,我并不确定自己是否真的猜中了那个词。总之,说起大脑功能时,他经常用到的词语不是“半球”就是“脑叶”。

从那时起,我发现父亲偶尔谈起自己时,无法使用第一人称。他知道自己该用单数词,知道那个词并非“你”,他最终选用的词却是“他”。

“他很想你。”我间隔很久才去看他时,他或许会对我说出这句话。

有一次,在回答我提出的一个问题时,他说:“他似乎想不起来了……”

“‘他’是‘我’的意思吗?”终于,我还是问出了口。

看起来,他似乎很高兴,仿佛我终于把一件模棱两可的事弄清楚了。

“在某处……还是有联系的。”他说。

接着,他似乎又觉得为了弄清楚这一切,我们已经付出了足够的努力。于是,他不由拿自己的糊涂开起玩笑来,“如果有人能搞懂那该死的玩意儿到底是什么,就能在某处找到联系。”

虽然他会突然觉得不耐烦,但他显然并不痛苦。他只会摇几次头,就像人们暗示自己认识的某个怪人又“重操旧业”了一般。他的目光依旧纯净湛蓝,对探索自身情况的好奇心也丝毫未减。令人困惑的是,这迷人的困境不仅吸引着他,也吸引着我。而且,儿时那熟悉的感觉也再次袭上我的心头:10岁左右的秋日黄昏,父亲带着我长长地漫步。我觉得,跟父亲的同行,仍在继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