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偶猫(第3/5页)

所谓亲密,首先需要打破间距,这是建立在微妙的侵犯之上才能获得的关系。友谊,所谓深交,是建立在开放基础上的侵犯特权。性,意味着同时进行的肢体亲密与肢体冲突,是由肉体彼此侵犯带来的享乐。婚姻需要分享情爱、家人、财产和秘密,这是法律赋予的正义。夫妻之间讲礼貌,有时出自教养,有时是形式感不那么明确的冷暴力。在私人情感领域,忍受礼貌比忍受粗暴有时更难,粗暴至少说明两者之间特殊的亲近;而礼貌,甚至是以并不婉曲的方式告知:这是仅限于皮毛意义的泛泛之交。

暴力逾越常人之间的秋毫无犯:激进的特权,夸张的表态。失控的情绪和肢体配合在一起,很像强烈到失控的爱欲。更深入的侵犯,更密切的榫接,更痛楚的咬合,血肉嵌进血肉,齿锋咬紧齿锋……锐利的金属牙,连续运转。暴躁者把情感狂飙到极值,施受双方一旦习惯这种强度,似乎就难以满足日常的平淡——宁静,成了无聊乏味的美化说法,成了不愿分享的可疑自私。

女性受到暴力侵犯之后的反应,通常是震惊、绝望、否认、麻木、退缩、屈服等等,她有时难以把愤怒转化为力量。由于自尊,她需要杜撰一套自欺说辞。小怜坚定认为,一切因男友难以处理他的激情,小怜甚至把自己想象为另类的受惠者:他对别人从不这样,只对我,他运用气力去捶打我们之间的关系,从性器到四肢。男友自卑而少安全感:嫉妒,焦虑,害怕被抛弃。当他把小怜置于更自卑、更无安全感的地位上,他才能获得心理平衡。至少,男友怕失去她——小怜感觉自己被需要,她在意和珍惜男友的这份恐惧,由此产生盲目的无畏。小怜顽强体会男友艰难分泌的暖意,其实那里面不完全是爱,也包含占有欲里面的感情敲诈。小怜从施暴者的依赖中辨认所谓的个人价值,听任自己在这段垃圾关系中病菌般,靠霉变的幸福存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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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怜走火入魔,她病态的宽容难以被理解,但就在荒谬之中,依然埋藏着一定合理性。男友暴力宣泄之后,常以悔意、告饶、示好和极尽的柔情来表达依恋——像苦药后的糖,暴力伴随着随后到来的奖励,小怜得到了黑暗过后的节日礼物。男友的苦情戏和苦肉计总是对她特别有效,间接过渡,成为一种控制手段。小怜能否区别:味蕾之上,到底是刀头之蜜还是凶器之腥?

乖孩子的布布,擅长配合的布布,瞳孔宁可在纺锤形和线形之间变化也聋哑般不喊不叫的布布……这只可爱的小母猫,正是来自男友的礼物,作为肢体冲突后的道歉和补偿。布偶猫耐痛,如同示范的榜样。

我们知道,舌骨是长在咽喉部位的小骨头,大型猫科动物的舌骨骨化不完全,所以狮子、老虎、豹子和美洲豹都可以吼叫;小型猫科动物则不能,像布偶猫,它的喉咙,有锁死的锈开关。尽管猫科动物手脚轻捷,擅长杂技和轻功;尽管它以速度见长,可以无声接近,跑起来它的爪子可以锋利像跑鞋上的铁钉;尽管颗粒粗糙的舌头能够刮下肉屑,作为一只宠物,布布更多用它来清理自己的皮毛……如同它既不逃跑,也不攻击,它收起自己的系列绝技和匕首形的犬齿,以超乎寻常的忍耐,乞怜垂青与偏宠。

寄养在我家的阶段,布布听话,加了几分谨慎。它常常毫无声息,在阳台上眯起眼睛晒太阳,皮毛散发丝丝缕缕的光芒。唯一流露捕猎者本性的,是布布对玻璃缸里的鱼感兴趣,专注观察两条鱼单调的游动。

出于责任我喂食换水,可我感觉它们并非生机勃勃,而在无比缓慢地死去。鱼是恒温动物──恒温动物?这个词的意思不如换个说法:永远冰冷。一条鱼白璧无瑕,像得了白化病,通体化学般失真的白,几乎引人生理性的紧张;另一条是玛瑙色,轮毂般生硬的眼球四周也布满斑点,像是剥夺了另一条鱼的所有色彩。饥饿时,两条鱼对任何漂浮物都孜孜以求,尝试吞下对方和自己的排泄物。尤其那条白鱼张开浅肉色、贫血的口腔,总让我隐隐恶心。对两条鱼自身而言,这大概就是相濡以沫的状态。

……他们的吻,深入缠绵,像两条相濡以沫的鱼。迷失在她身体里的穴道,他就像沉船没入她的身体,没入温暖、渊深的洋流之中;她教堂一样的身体里,空旷、幽暗,盛纳着祈祷的烛火,也宽容了那么多罪恶。施暴后的悔意、哀求、痛楚和求饶,他的样子,就像等待原谅的闯祸的孩子,这给她某种美好的错觉,她在宽恕里拥有一种母性的伟大与强大。仿佛是她的命、她的责任,有什么需要终生喂养的,即使痛苦,正像病婴一样在她体内酝酿和分娩。女人的一生被雌激素和孕激素轮流统治。先不说雌激素下的情欲,只谈被侵犯之后的宽恕,形同某种甜美的孕激素……那种暴力,却像入侵子宫的胎儿,享有霸主般的专宠。这是变形的母爱,这是畸形的宽恕错觉,这是在侮辱的强力锻打下产生的歪曲的自我形象重塑……有些女性借以自我欺骗,完成地位和等级的心理翻转。

男女之间,关系微妙,难以进行非黑即白的判断。有时,他对她格外的“坏”以达至控制;有时,她对他格外的“好”以达至控制。就这样,以给予的方式剥夺对方,就像鸟想把天空交给尾鳍,鱼想把海洋交给翅膀,最终死于彼此的慷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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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些女性可以逃离男性的心理掌控和武力威胁,从而获得新生;但是剩下的一小部分,忍受暴力的时间越长,摆脱的难度就越大,自由之路会变得越来越艰难。她们的反应令人错愕,重复去体验这种身体和内心的疼痛——当施暴者的拳头收拢,女性受害者接力完成对自己的戗害,她们延续自厌与自毁,让自己陷溺于致命的沼泽。如毕加索的朵拉,似乎她自己就该被拳脚教训,就该遭此劫数,命运才有它自洽的逻辑。这样悲剧里的女性,承担苦役和羞辱,变成聋哑的沉默者,甚至变成盲目的崇拜者与歌颂者。

斯德哥尔摩综合征。

1973年8月23日,瑞典斯德哥尔摩发生一起银行抢劫案,两男一女三名银行职员被绑为人质。在开始几天里,绑匪对人质的态度粗暴,不提供食物,不让他们洗澡,拿枪口对着他们,动辄威胁要杀死他们。后来,绑匪态度转变,允许人质在屋里随便走动,说话口气相对温和了。这种待遇上的转变,成了斯德哥尔摩综合征产生的必要条件。十天后解救行动成功,但人质和绑匪之间已经产生了亲密的感情。当局吃惊地发现,人质想方设法地保护绑匪,一位获释人质给当时的瑞典首相打电话,积极为绑匪辩护。此案庭审中,人质甚至拒绝作为控方证人出庭。并且其中的女性人质,后来嫁给了其中一个绑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