恶念丛生(第4/7页)

听听,铿锵有力的声音,激发斗志的号角,是谁正发出有力的召唤?并非一个现代版本的斯巴达克斯,这是希特勒的演讲,试图从人们的苦难中唤醒“正义的反抗”。对称于这种“正义”的,是那些在集中营里因饥饿和疾病而死去的人,他们的体重和他们的命一样,轻到不可思议——活着,就已具备骨灰之轻。

人们能够理解拔苗助长的荒谬,却常常忽视,一代又一代的伟大理想,都是要把大地拔苗助长地改造为天堂。人们被裹挟着,进入黑体字的战争或革命。最初,死亡可能是零星的,迅速演变为数目庞大的亡灵。那些经过辩解和陈述而成为正义的杀戮,日渐频繁;最后,杀戮变得令人如此适应,谈不上什么异样和不安,敲碎头颅就像早餐打破外壳去做一只煎蛋那么日常。

德国的法西斯运动。苏联的大清洗时期。中国的文化大革命。大动荡之中,基础的原则丧失了,它们掉进人性遍布的陷阱中……这些黑黢黢的敞开的洞,就像随时吞噬生命的墓穴。人们依然盲目地、在坑坑洼洼的弹坑之上完成优美的芭蕾跨跳;即使有些舞者跳着跳着就殒命于黑洞,即使普遍而不加解释的失踪随时发生,依然不影响依然幸存者继续表现身体中的高潮和表情上的高亢。

越来越深的恐惧中,他们干脆选择盲跳。跳吧跳吧,闭上眼睛,忘记盯在背后的恶魔……忘记,湿而血红,屠宰场般生鲜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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历史图片上发鬓染霜的日本老者,慈祥,端庄,让我们难以想象他在南京大屠杀中的兽性。或者某个黑帮老大,他后背上有只刺青怪兽——只是在日渐衰老的皮肤上,变形的怪兽显得那么滑稽,毫无最初纹刺那令人惊悚的威严。时间改写了事物的性质。那么,我们如何惩处一个老罪人?又如何去惩处弱小的罪人、残疾的罪人,还有那些洗心革面、立地成佛的罪人?这个世界有这么多冲突的原则,我们到底该遵从哪一个?轻易宽恕,是不是一种体面的放纵?

我记得曾经的一位邻居,姓氏少见,他姓绳。这位绳叔叔种花养鸟,情趣盎然,然而得知他的青春业绩,令我毛骨悚然。作为热血沸腾的红卫兵,他把像章直接别进赤裸的胸膛。就像从开裂的核桃里取出果仁,他带着孩子般的欢喜,爆开他人的头颅只为揭露隐匿其中的思想。不止绳叔叔,多少激进的革命小将,认定自己的目标纯洁美好,他们在伟大理想的驱动下,坦然砸断他人的脊椎骨——无愧无惧,他们认为这对受害者是种恩惠,可以让他们终身获得更为舒适的躺姿。

那时他们年轻,年轻得敢于使用任何词语,比如苦难,比如砸烂——就像擦亮又扔掉一根根火柴那样轻易地使用它们。但,不能拿“他们还是孩子”解释一切。

再看看历史悲剧,多少所谓明察秋毫的知识分子,都放弃勇气和理性,以合唱的方式齐声赞美暴政。歌颂丰收,歌颂积雪般的粮食,歌颂伟人宫殿般盛大辉煌的良心——是的,明君如此仁慈,因为所有的斩首,都被推出午门之外;而在统治者的床榻帝国,只留茶韵书香,只留忠士和美女彻底臣服的笑容。

目光犀利的猛禽视域辽阔,这不意味着它能看清近切的事物。他们自己同样在劫难逃。他们磨利自己的勾喙,猛禽一样,去撕碎猎物乃至同类的尸肉……他们为此热血沸腾,甚至不曾察觉,之所以感觉到沸腾的热度,正是因为他们自己也被投入燃柴的锅镬中。

当我们检索人类历史,到底什么才是灾难的发动机?是一个帝王的邪念,还是无数因罪恶而发出响应、共鸣与欢呼的大众内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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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堂和炼狱,已经从地理上揭示了位于高处的善和位于低处的恶。我们为什么不能从善如流?是的,我们不能,因为水天然流向低处。“从善如登,从恶如崩”,除了说明修善的艰难及逐恶的轻易,同样佐证善恶在空间的位置。

利益就是正义,自私就是道德——并非只有毫无自律者才会如此,我们每个人出于安全的考虑,都难免心怀恶因。

面对现实吧:恶念比善意更普及,复仇比感恩更有力——唯前者,能在我们的意识里留下更深的刻痕。所谓善意和感恩,其重量有时不过等同一句问候;而恶念与复仇,则酝酿漫长的行动,它的分量具体到——可以对应于数目庞大的死亡。

我们必须悲伤地承认:善,需要一生的自我克制,同时完成对他人的慷慨给予;而恶,可以是即兴的、任性的,可以是纵情挥霍的。好人谨小慎微,每天握牢沉重的劳动工具;坏人的工具,不过谎言或精巧的凶器,足够颠覆一切了。

恶是一种高效的手段,一种获取暴利的技能,多少作恶多端的人以逸待劳,在一笔罪恶产生的庞大利息上终生坐享其成。这个世界,说假话、干坏事的成本太低,甚至,假话和坏事成为谋得暴利的最低成本,那么,何乐不为?什么还在约束着我们?从信仰到法律,都显得这么松弛和虚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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刚刚采摘的果实新鲜欲滴,等到腐烂,从一个坏掉的斑点开始扩散,侵蚀看似完好的部分,速度惊人。为什么在恶的带动下,轻易导致善的崩盘?难道,恶乃传染物,善属绝缘体?脆弱的善易被感染,它为何缺乏自我捍卫的能力?

必须承认,恶本身是有魅力的,华丽的恶常常战胜朴素的善。即使受到挫折的恶也无妨,坏人有个获得拯救的捷径,只要他临时靠近好人。事实上,坏人只要和好人捆绑在一起就难以遭受惩罚,就轻易得到饶恕——因为,好人既乐于也适于用来顶罪,他们的牺牲是必然的命运。就像罗马总督彼拉多不得不应和群众的呼声,释放恶棍巴拉巴,而让耶稣的血流入十字架的木缝之中。

羔羊去死,让狼活下来。恶既易生存,又易脱险,有恃而无恐,似乎是风光旖旎、诱惑无限的旅程。相反,美德倒是一种沉没成本,一个人将终生被他的善行所剥削,乃至剥夺。当恶进行掠夺、占有,善在给予和牺牲——所以恶呈现力量的积累和爆发,而善,递减。两者对峙,相对善良的那个,永远处于被动和弱势的位置。

……在被出卖的道路上,羊看见了它的悲剧命运。裹紧外衣,裹紧自己即将与肉分离的皮,它眼里涌起的,依然是告别中的柔情;所有柔情者无不怀有近视的缺陷,在模糊的道德宽容里,它难以分辨屠夫和牧人的脸。低头向前,用小巧的蹄甲敲出倒计时的声响,除此,它至死保持安静的顺从。善良之辈始终散发着自身的肉香,召唤应约而来的刀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