恶念丛生(第2/7页)

所谓善恶,潜在的,是一种指对他人的行为判断;我们给予自身天然的道德豁免,每个人都以为自己身怀美好的质素,站在轴心,站在无可辩驳的正义地带。每个人都以独特的方式感知世界,并由此自信执握真理。每个人看到最远的地方是自己的边界,超出的部分是看不到的——局限之外,是我们的盲区。就像月球自转,当我们转到某个刻度,得以清楚地光照他人的时候,我们自身的斑驳和坑痕也得以进入绝对的黑暗。

只需要一道应用题就可以考量小学生的算术水准,可惜,人性的卑屈和险恶难用公式鉴别,我们从来都不舍得把自己作为砝码放上道德的天平。我们看待世界具有显著而不被自察的偏见,如蒙眼海盗的逻辑……然而海盗形象,是和劫掠的恶人不分的。到底,谁是坏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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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能区分恶,恶是一种离得越近越看不见的东西,我们身边没有恶人,尤其是我们自己。“坏人”比比皆是,“坏人”又无迹可循——朵渔题为“坏人”的诗把这种情形表达得准确而微妙:

坏人不可能是一个具体的人。

坏人是邻居,但不是我的邻居

是领导,但不是你的领导

是你,但不是具体的你

也可能是我,但这又怎么可能

坏人是个非人,非非人。

我说过的话,被坏人在另一个场合重说一遍。

我流过的泪,也曾在一个坏人的眼眶里打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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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遭遇恶人的机会屈指可数。因为幸运,也因为恶人并非像童话中描述的那样有着昭然若揭的长相。如同那个勒死老师的阳光少年,如果不了解背景,他看起来只是青春期中的叛逆者。翻开生活的底牌,我们才知道那么多黑桃小人都长着一张王子的脸;也没有什么不化装的阴谋——阴谋才不是黑的呢,反而有着彩虹般诱人的色泽。危机四处,看似安全。

某个热衷出卖与诬陷的匿名者,被揭露之前,他只是我认识的唯一狗嘴里可以吐出象牙的谄媚之徒。涉及别人的利益,他貌似持有慷慨的公正;涉及自己的利益,立即变成害羞然而固执的退让……似乎,他对自己多么吝啬啊。我们很容易就忽略形象上的提示:魔鬼,长着和水牛一模一样的忠厚的角。直到,人前的江湖情义、人后的阴谋诡计被撕除伪装,他依然戴着习惯中的面具;仔细观察才能发现,他的确有一双阴谋家的眼睛,像辞典里隐藏太多的繁体字。我轻蔑他的作为,但毕竟隔岸观火,未伤及我,冷笑后就过去了。

让我心生寒意的人,是何尊。我在很长时间里甚至难以判断他的善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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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曾对何尊施予援手。据何尊的描述,外遇中的女性对他苛索无度,从威胁到围剿,乃至性命相逼——她要倾覆何尊的生活,不惜以鱼死网破的代价让他身败名裂。何尊的意志崩盘,瘫倒在难以收场的局面前。看到自己的朋友受到恶毒攻击,我当场涌起鲁莽的仗义,独自应战,用险棋拆招。我并无镇静和快感,过程中心惊肉跳、彻夜难眠,我唯恐他那位复仇女神会突然死于自己的失算。从内心,我盼望这位自己并不认识的姑娘从痴情中苏醒过来,得以平复伤痛,重获自由与幸福。本来是与自己毫无干系的事情,但我卷入太深,这场心理、智力和体能的博弈过后,虽然太平收场,但我被消耗得无比疲惫,与当事者一样大伤元气。

不久之后,我得知原来自己偏听偏信;当挖掘出那些被蓄意隐匿却无可辩驳的事实,我无言以对。并非那位女子天性疯狂,而是整个阶段中何尊的所作所为到了匪夷所思的程度。每当想起对攻中,我对那位女性出于技术需要的伤害,我一直不能原谅自己;尤其种种原因的限制,我竟然无法向她致歉,我只好终生携带心里那块难以擦除的锈迹。

可惜,那位姑娘的濒死丝毫未干扰何尊的行事风格。他故技重施。事实上,除了甜言蜜语和谎话,他不曾支付任何实际的成本,他自私地,一味索取对方的深情。只不过出于既往生活的教训,何尊小心行事,随时擦去作案的指纹,以免柄授于人。他有毒的迷惑,几近断送他人性命。有一种玩具叫作“飞去来器”,我当初对那位姑娘扔出去的刀子经过几年旋转,重新又飞向我的虎口,只是变得更锋利,破坏力更大,我难以接住高速旋转中的刃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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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于明白,何尊并未悔改,只是更为狡猾。我不曾了解,当初自己去拼命保护的那个倒霉蛋,并非如我想象的俗界僧侣,原来是个偷心惯犯。由于何尊的严格保密,那些姑娘不知道自己是受害人中的一个分母,她们中的每个人都从未成为一个整数。我奇怪,他仅用肉麻情话营造的海市蜃楼,何以吸引一个又一个的溺水者?也许,海市蜃楼因其稀有而更近奇迹,所以何尊得以轻车熟路地打造他用料简陋的爱情神话。每当效忠于新女性,套路的表白如此:自己多年清简自律,尽管一直生活在婚姻阴影中;自己多病,亲人多扰,同事多事,只有你的善待让我心动。为了换得新欢垂怜,何尊不惜杜撰自己乃至亲人的绝症——他贤惠温柔的太太在不知情中承受了丈夫加诸自身的诅咒。在一个女人面前说另一个女人的坏话,就是他自证的清白和理解的忠诚;有时候他也用一个欣赏他的女人对付另一个爱他的女人。当然,同性在他那里也难以赢得荣誉,何尊鄙夷他人以反衬自身高尚。

何尊气质坦荡地撒谎,甚至期许由此获得赞誉,缺乏被揭穿后的悔恨。衣衫褴褛者放弃羞耻观,他坦然于自己的羞耻,归之为天然。我怀疑,人格缺陷使他不断沉浸在癔症般的幻象之中,在追逐权力时他具有缜密的理性,而对异性他散发廉价而混乱的热度。何尊看起来绝非不堪之辈,何以如此分裂?难道他是个穿制服的魔鬼,沉浸在自恋里,不担心复仇者已在路上?

最有意思的,是何尊对自己行为的解读。每每他都以为自己心怀善念,关照弱者;慈善带来的结果,是他不断在欺骗和索取中把冰冷的毒汁喷射到对方体内。另外,何尊的选择很奇怪,专门对不起对他好的人。后来,我想明白了,也许这出于内在的软弱,出于精密的算计——因为,只有从好人身上捞取好处才是安全和容易的。在坏人那里不易占到便宜,即使偶有所得,也后患无穷,通常遭到数倍掠夺性的赔付——是啊,如果是流氓见流氓,还不知道谁的两眼泪汪汪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