恶念丛生

1

怕走夜路。我发现,黑暗所具备的最大恐吓力量,在于它消除了所有事物的界线。这是每个孩子从童年起就建立的基础认识:夜晚是危险的。路上的沟壑、狼的齿锋、坏人手里的利器,什么都可能被黑暗遮藏,我们会因什么突然丧命。

从梵净山下来,我需要从贵州的铜仁赶往玉屏乘坐半夜的火车。为了不在候车室滞留太久,我们深夜出发。车程漫长,月影映照着绵延中的山影,气象孤寒。我坐在副驾驶位置,看表,深夜两点半。除了车轮摩擦地面的碎细之声,窗外是辽阔的寂静。

一片浓黑。就在这时,在车灯照亮前方的光柱里,赫然出现一个行走的男人。看似中年,头发蓬乱,他怒目圆睁地在绝对黑暗的马路中间向我们的方面走来,手里提着棍棒。我心一惊,后脑发麻:完了,遇到坏人了。

2

我们无法终生浸泡在有营养的童话里,必然遇到这个词:坏人。在故事中,它是一个充满阴影和凶险的词;等它从书里笔画简单的两个字,变成生活中一张具体的脸,我们的童年甚至生命会因此宣告终结。对坏人的识别和抵抗,是我们一生中需要艰难学习的功课;然而,每当坏人真正出现,却让我们前功尽弃。

在这偏远山区的深夜,猝不及防,遭遇独行者那叵测的脸。我忍不住惊叫了一声,他有种越来越靠近的狰狞!当地送行的司机处变不惊,语气平静地揭晓了答案。不是偶遇,此人每天都行走在漆黑夜路上。这个业余值勤的人,曾被辞退,持续的受挫使他患有越来越重的精神疾病,于是他每每夜巡,想抓住某个迫害他的坏人。

寂无一语的独行侠并不闪躲,我们的汽车只好绕道而行。我回过头,他的身影就像落入深潭那样消失在浓稠的黑暗里;而他想象的坏人,在更深的暗处。

3

我的成长环境近于真空,很少接触原本必要的细菌,想不起自己直面过什么坏人。

印象深的,一次是上小学时,老师在全校大会上宣布失踪了一位同学。数天后我们得知,这个不满十岁的男孩受虐致死,尸体塞在废弃的烟囱里——他的眼球被挖除,指甲被剥净。案件破获,我虽从未见过居住在几百米外的邻院凶手,但似乎有个令人齿冷的隐约影像,散发着不祥气息,使我的童年受到某种持续的威胁。

还有一次,初中晨跑,天还没亮,遇到戴口罩的中年骑车人,经过我身边,他语气温和地要问点儿事——随后,我听到一个龌龊不堪的脏句子。当年一腔少女的悍勇,我毫无畏怯,追上正在逃跑的他,狠踹自行车的后轮。

漫长的二十多年间,这是仅有的两次经验,我看到了近处的邪与恶。剩下的时间,风和日丽,我没见过所谓的坏人,他们就像古老传说一样变成化石了:具备标本学的分类意义,但不会有闷浊乃至腥臭的呼吸吹到我的脸上。

直到,我与那个管教所里的少年犯咫尺之遥……数年前,在放学后的空旷讲台旁,在另一个同学的配合下,他亲手勒死了年轻的地理老师。

4

最初,是少年的心动。地理老师毕业不久,她束起马尾辫,额头光洁,看起来像是自己的师姐。他感觉自己的心脏,像尺寸最小的地球仪,在她指端微小的触碰下开始旋转。他的赤道,他的南极,他的子午线,都成为倾斜中的世界,仿佛正在丧失重力地飘浮……

正因这种迷恋,青涩的尚未学会解决矛盾的女老师,不知道自己的严厉和惩罚将招致怎样的积怨与杀机。我翻看过卷宗,里面陈述完整的犯罪过程。少年左臂揽住女老师的脖子,先是不知所措的愤怒,他用黑板擦砸——板擦分量太轻,他不得不额外花费腕力和指力,才能让木质的边缘陷进她的太阳穴里。女老师垂死反抗,更激怒少年,他扔掉黑板擦,几乎是在一种狂暴的宣泄中活活勒死了她。年轻的尸体滑倒在水泥地上,头发乱了。少年一分钟也没有考虑过收拾现场,就让她那么不体面地躺着,他收拾书包,回家吃晚饭。他一路上什么也没想,尽管黑夜的裹尸布上,月亮就像一只被打肿的眼皮,半睁着。

5

我恐惧的,并非因他仅仅是个孩子就具备冷静的杀人能力。恶,有时瞬间发生,因此并不需要多少恶的成分。也并非少年当初致命的数分钟,我恐惧的,是数年之后,他站在我面前坦荡的笑容。就那么一直笑着,我能感觉其中并不友善。他甚至轻蔑于我的好奇与沉重,微微歪头,有种凌驾事外的轻松与傲慢。我记得他曾经坚持了很久的表态:“她该死”,直到,这个回答被沉默替代。

毫无悔意,少年把罪恶当作自己成长中合理的部分。

6

坏人从来不认定自己是坏人。他先把自己当成无辜者和牺牲品,并因受害幻想而滋生真实而剧烈的被伤害感,然后释放必要的反攻。作恶者认定自己在替天行道,把受害者想象成作恶者是最为便捷有效的卸罪方式。

那么谁是魔鬼呢?每个魔鬼都以为自己站在天使的行列里,满脸的天真、无辜和正义。法西斯主义者之所以效忠,因为他们自认信仰的纯粹与高贵。我们通常以为魔鬼的眼睛精芒四射,其实不是,我有时觉得魔鬼是个天生的盲人,因为他完全不认识自己。卡夫卡如此概括:“A是目空一切的,他以为他在‘善’方面远远超出了他人,因为他作为一个始终有诱惑力的物体,感到自己面临着日益增多的、来自至今不明的各方面的诱惑。正确的解释则是,一个大魔鬼附上了他的身,无数小鬼就纷纷而来为大魔鬼效劳。”

不怀隐忧,小人因其坦荡而形似君子。如果自认是恶,行动起来就需要经过灵魂的拷问与挣扎,太过消耗个人体能;没有意识的障碍与阻隔,恶,才所向披靡。

沽名钓誉的人,把自己放的那点饵料也当作隆重的付出;对施虐者来说,他觉得自己在对方身上花费了气力就理应得到加倍的赔偿。从善良者角度,想不明白啊,坏人的逻辑完全讲不通,十恶不赦,他简直是个天生的恶人——是的,天生的坏人不需要理由和借口;正因是天生的,这个恶人从逻辑上就具有无辜的成分。

7

有时候好人伤心,因为他用尽全部美德未必能得到坏人的一句赞誉,他无比委屈,甚至在震撼中感到愤怒。其实无需为坏人动用这么强烈的情感,因为让坏人超越自己去理解他人是苛刻。坏人只能从坏的方面去想,就像苍蝇落在最新鲜的蛋糕上也会即刻在上面传播病菌一样——苍蝇亲见,是脚下的腐蚀,它自认最有权判断蛋糕上的污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