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世绘(第2/3页)

人生无他,不过皮肉和心肠——那么为了自己的好皮肉,舍弃对他人的好心肠,也许不失为成功的捷径。

4 猎人的眼中无所谓美

为了中饱私囊,我们不惜在他人碗里下毒。硫黄熏过的姜,工业蜡刷过的苹果,苏丹红泡过的蛋黄,地沟油炸过的丸子,双氧水洗过的凤爪,荧光增白剂染过的爆米花,避孕药喂过的鱼虾,苯甲酸防腐过的海带,明胶注入的冰淇淋,毛发水勾兑的酱油,敌敌畏渗透的火腿,福尔马林腌过的过期肉。黄瓜用药液沾一下,顶端的花就不会凋谢,成为长久保鲜的尸体。掺入香味素、嫩肉粉和种种添加的制剂,食客就不知道自己吃下的是什么,不良商贩完全可以指鹿为马,以老鼠冒充羔羊。有毒的食物,生长在有毒的空气、水、土壤和肥料中,喂养同样有毒的我们。

人心千疮百孔,盛不住一滴忏悔的眼泪。罪人甚至无需在自律与堕落之间承受折磨,因为,利益就是标准和道德,就是全部的正义。

我们习惯了,河水会有血液那样的黏稠度,空气会有固体般的重量和煤烟般的气味。挖沙船的吃水线在下降,河床被啃食得斑驳而贫瘠。山脉被活活炸开,掘墓的铲齿挖进去,就像要从牛腹中剖出牛黄,我们幻想从大地内部掏取它的黄金。我们不惜践踏亡灵依然在其中艰难喘息的大地。我们使用的能源中有五分之四都来自古老的有机物。当自然不需要利用它们令星球运行,就将其安全地深埋地下。亿万年的沉淀,形成了高度浓缩的煤炭和石油——然而在不到三个世纪的时间里,我们挖出沉睡亿万年的财富,烧毁它们。

我们习惯了残忍的农业和血腥的工业。

这样一个瞬息万变的世界,每1秒,心脏跳动了1-2次,人体每个细处已发生近10万次的化学反应。每1秒,4.3个婴儿出生,1.8人死亡。每1秒,全球有890个汉堡被吃掉,16000罐碳酸饮料被喝掉,1600万吨水从地表蒸发。曾经肌肉蓬勃、毛发葱茏的地球,由于一种叫作人类的病菌滋生,导致斑秃和皮炎,甚至被挖心剖肝、喝血吸髓。

猎人的眼中无所谓美和疼惜,就像螳螂不会怜惜蝴蝶的鳞粉,豹子不会欣赏牝鹿的花纹。我们拥有高贵的鉴赏力,美,值得我们亲手去杀戮。只有人,专门以美为由进行猎杀;越稀有的美,越吸引狩猎的号角、捕杀的凶器、滴血的牙。竭泽而渔,坐吃山空,我们出现在哪里,哪里就是一片坟墓里的死寂。世界不再是抵抗风雨的砖石,而是布满孔洞的酥脆易朽的饼干,具有短暂的甜和转瞬即逝的保质期……即使明天沦落到只剩空空如也的饥饿胃囊,今天我们也要撑到爆裂,不剩留一口救命的口粮。

一个物理学家曾做过如下数字分析。

假设某个细菌以每分钟一分为二的方式增殖。两个变成四个,四个变成八个,依此类推。如果我们将这个细菌放进瓶子里的时间是早上11点,正午时我们观察到瓶子已满,那么瓶子半满是在什么时候?

答案是11点59分。

如果你是瓶子中的那个细菌,会在什么时候预感自己的空间就要不够了?当11点55分,瓶子里还有97%的剩余空间的时候,你根本不会意识到几分钟之后就到来的终极灾难。相反,你会急于扩张自己的领地。

5 只顾拼命往前跑

快,快,越快越好!我们听不见引爆装置倒计时的读秒声。我们用小聪明的时候多,喜欢至巧的投机,讨厌至拙的气力。因为缓慢,不再是优雅,仅仅等同于笨重。古典表的盘面,有着精细刻度和装饰性的指针,如今垄断手腕的智能手表,是简洁而单调的晶体模块。钟表业曾骄傲于精湛的手工技艺,如今不必强调人工——我们不再需要个性的人,也不再需要耗时的工。

我们要快,快得直达目的。

植物被催熟,动物被催肥,我们对待自己同样用快捷手段——饲料以突然暴力强行塞进填鸭的食道,我们接受强奸式的喂养,并由此变得丰腴。占得先机,先下手为强,出名要趁早……我们不断听到这样的催促,愈加丧失定力,只热衷速度、推崇效率。无论是技能,还是财富或地位,希望它们到来得无比迅猛,我们没有耐心等待哪怕是几个小时以后的明天。

甚至是爱情,都懒得酝酿与沉淀。在悠远的中国古代,人们舍得用大量的时间来思念和等待。抑扬顿挫,起承转合。那些古人害羞到笨拙,克制到古板,一生来不及经历几段情感。现在《非诚勿扰》里年轻的孩子,彼此看过几个VCR短片就能决定一起去马尔代夫。

快,快,快!像回音壁的呼喊,后一句能否追得上前一个句子的尾音?那宝贵而诚恳的初音,在无奈递减。当一切都丧失了理由和过程,我们成了只重结果的功利者和势利鬼。快节奏里,什么都是浮光掠影,混乱,动荡,转瞬即逝。一切都是破碎的。认识是破碎的,好奇是破碎的,热情是破碎的,仇恨是破碎的……我们失去了专注的能力,失去了滴水穿石的耐心。

疾走如飞。我们像穿着冰刀,看不清途经的风景;即使滑倒,我们脚下也要靠着这近乎凶器的利器行走江湖。

跑得快,容易丢东西。丢掉家门钥匙一样,我们,丢了灵魂。

6 灵魂何用,拯救何来

灵魂?

孤楚,病弱,这个词看起来不比影视中的鬼魂美人更漂亮。它还值钱吗?灵魂是否轻得,就像一张被抽去防伪线的钞票?这个世界是否无需灵魂介入,只要至嗨至死的娱乐就够了?环境恶劣,我们无法从空虚里打捞灵魂,就像无法从匍匐在地的蛆虫那里打劫一双翅膀。

天使不需要爱情与货币,狗不需要身体里的兽性……如果狼是因为拒绝交出什么而成为狼的,人会因为拒绝交出什么,才能保住“人”这个残剩的定义?灵魂说来玄虚,其实就是尊严和尊重,就是痛感和耻感,就是界线和底线。

在这个只许狼咬、不许羊叫的世界,灵魂形同道德,似乎沦落为一种陈旧的习惯。如果你认同羊的哲学,就必须忍受羊的命运。草食者中,运气好的会成为隐士,运气坏的会成为猎物……羊,无法摆脱身上的膻气一样终身无法摆脱宿命的悲哀。瞧吧,能够坐上王位的,无非狮虎;如果不具备内心的冷酷,就只能出现在牺牲者的行列里。假设没有灵魂,就没有自省和拷问,就没有刑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