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歌(第3/20页)

此生,我再也没有见过屠苏。

6

分别之后的两三年,一个共同认识的朋友说屠苏后来提及,说和我“心心相印”。

分别之后的七八年,我意外发现屠苏用网名发表的回忆文章,再次说在精神世界里,我将是他“一辈子或明或暗的情人”。相隔时空的深情,让我落泪,但内心骄傲和往日的不快阴影,让我畏怯于重新建立现实中的联系。按照以往习惯,我默默以文字应和,给他起名“匹诺曹”。

我想对匹诺曹说,你是我天然的朋友,不加糖,不含色素,没有防腐剂。我贪图这种友谊,希望它源远流长,希望我们发白齿豁的时候还可以在一起温故知新。也许,纯粹的东西保质期不长,因为它连空气中的细菌都难以对抗。这是在中途,谁是唇齿相依的爱人,谁又是肝胆相照的兄弟?是否已到终点,为什么匹诺曹成为一张旅游地图──曾经是指引,很快便成纪念?

我曾经无法不炫耀,像贪吃水果的人,手指上难免沾染甜的果汁。我在与别人的交谈中流露,在文字中书写,匹诺曹就像长篇连续剧中的主人公,在每一集里占有戏份。惯性持续下来,即使在我和匹诺曹天各一方以后,我还在写作中编造他的存在,化装他的身份,我杜撰种种故事情节,以使月白风清的友谊至少能够在纸页上生生不息。因为融合部分真实,我的谎言看起来天衣无缝。真话有什么好呢,只能让我们成为平庸无奇的孩子;我宁可做一个童话中撒谎的木偶,被惩罚时刻威胁,也不愿忠诚于缺乏想象力的现实。

现在我沉默,我愿我是小偷,我愿我有熏黑的心和灵活的手,可以把匹诺曹从昨天的口袋里安全偷回,又不受到任何责问。然而,时间总是要收回它曾经许诺永远给我们的。所谓成熟,不过是你不会再为丢了的即使最宝贵的东西而伤心。所以,我就若无其事,只是偶尔在深夜里想一想匹诺曹说过的话,就像重逢。我由此得知回忆的音量:它像耳语,亲近,又忧伤。

和屠苏分别大约十几年之后,我偶遇路平安。当年我们都在一起玩儿,路平安是屠苏的同学兼同事,虽在学校不是同级,在机关不是同一个部门,但了解屠苏的基本情况。路平安说屠苏离婚了,事业坎坷,过得不好。我得到屠苏的号码,略带忐忑地打过去。屠苏的反应出乎意料的古怪,他依旧语速缓慢:“哦,你终于打来电话了。”那种口气里有犹豫迟疑,有叹息,但肯定说不上热情。那些所谓的惋惜和依恋,难道只是屠苏的文字抒情?也许他只想把我当作一块供起来的牌位,并不需要我复活。我匆忙向他要了快递地址,给屠苏寄了几本自己的散文集。然后,再次断了音信。既然他不需要对友谊温故,我何求知新。

不过,我始终感恩屠苏,因为他在文学上给予的鼓励和指引。有些隐身人的存在,对我们如此重要。你醒的时候,有人和你一起醒了;你睡的时候,有人和你一起睡了。虽然相忘于江湖,像一盘打得散落的棋……但,他只要在,就够了。

二十年后,突然,平衡木那端空了。没有了“我们”,我只是我自己,体会从复数变成单数的孤独。屠苏像水滴进入池塘,返回虚无。

7

去家里看望小夜,屠苏正好离世一个月。

小夜哭了,想找我聊天。我心怀恻隐,马上开车出门,前去安慰这个可怜的新寡。而且,屠苏提前离世,也让我对分别之后,他人生所走过的江河有一点好奇。

到达屠苏位于东三环的家,颇费周折。居住了七八年的小夜说不清家庭地址。我本来就路痴,小夜的信息数次出错,我被互相矛盾的指示弄懵了,绕来绕去。屠苏自己不谙世事,也找了这么不食人间烟火的老婆。

最后拐到一条路况复杂的窄小胡同里,如鲠在喉,车开进去不是,开出来也不是。我犹豫着是否要在一个垃圾堆旁边停车,混合着尿渍色的烂泥地,根本下不去脚。幸运的是,我在另外一个垃圾点找到勉强塞放的车位。

与屠苏小区仅一墙之隔的这条胡同,破败至此。临近CBD核心区和繁荣的三环主路,此处有高昂得令人咋舌的地价,但这条盲肠般隐蔽着样貌和功能的胡同,两侧建筑,一样简陋。一侧是廉价钢板房的小饭馆,另一侧楼体陈旧,有的房间竟然没有完整窗户,有的纱窗是千疮百孔,垂下长长的已经不能被风吹动的缕缕灰尘,几乎成了半个窗帘。没人修整,都等着拆迁——既然被摧毁的时刻指日可待,在窗户上加固一根钉子都是浪费。这是一条被乞求速死的胡同。走在里面,路段分别有不同的味道,有时气味也许并不存在,是视觉经验带来的想象中的并不美妙的幻嗅。

从胡同里能看到屠苏家所在的楼,可院门不冲这个方向,必须绕行。真正的入口,位于一座现代商厦后面。我只走了六七十米,绕了个弯儿,就从旧社会走进了明晃晃的新时代。商厦一层的星巴克里集中各式各样的城市脸,或聊天,或发呆,或看杂志,或敲击电脑键盘。在星巴克喝咖啡,是便宜又体面的社交方式和休闲方式。

咖啡馆的落地玻璃,和胡同里那些破漏纱窗,离得多远……六七十米,还是六七十年?还是离得多近……就像窗户,打破就在瞬间?从星巴克旁边的小路穿过去,就是屠苏家肉粉色的楼。高档楼宇几乎避免的那种肉粉色。

电梯里有胡同里的气味。

8

小夜圆润,长相年轻,比实际年龄显小。娇巧玲珑,有点袖珍,和她相比,我显得体格健硕,像个鲁莽的女巨人。小夜眼睛潮红,哭过不久的样子。她聪明,口才很好,表达流畅,说起来头头是道,不像电话里那个缺乏常识的指路者。

环顾亡友的家,我暗暗感慨。屠苏年近半百,来北京三十个年头,和同龄人相比,居住条件欠佳。单位的周转房,合住,屠苏的使用权只限于两室之一。好在另外那屋主人住到岳父岳母家,屠苏这才享有基础的隐私。家里布置堪称简陋,像年轻北漂住的过渡房。桌椅是在夜市大排档常见的,桌子是可折叠的简易桌子,椅子是面积圆小、无靠背和扶手的简易塑料椅——我小心坐下去,姿态谨慎,怕坐翻摔在地上。

与此形成鲜明对比的,是比过道大不了多少的勉强当作客厅的空间里,满墙,都是屠苏参加重大活动与领导或名人的合影。在这个微型展示厅里,贴满了逝者的殊荣。墙上的屠苏在各种场合微笑,都是小夜为了纪念离去的爱人,洗印出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