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头、剪子、布(第4/8页)

但,大隐隐于市。真正的双面者,甚至不留名声上的痕迹。猫,不改变自己的样貌。成为惹人怜爱的宠物,或者最为危险的杀手——如果猫愿意,它在钟摆上的日子可以惬意如摇篮。双栖:拥有家居的闲适和野外的自由。在棉窝里度过午后漫长的睡眠,猫离开家门,开始午夜的游猎。

黄昏之后的猫,从用腮磨来磨去以求主人指骨抚触的玩偶,变成漆黑中从容信步的利齿野兽。它是别样的杀手,相貌妩媚,步态优雅,肉垫之间镶嵌弦月型的利爪。猫的昼夜,岂止硬币两面,它有九条命。猫头鹰的视力,鱼的悄无声息,豹子的野心,鸟的轻盈,蛇的狡诈,羊的温顺,蝎子的毒,兔子的灵巧,狼的冷静。猫的性格魔方,还有其他组合方式。

月,亮如斧刃。夜色中巡游的猫,双目如炬,洞若观火,甚至可以听见猎物在洞穴里的跑动声。猫杏核般的美目精芒四射,瞳孔在强光下只是一条裂纹,黑暗里却放大成一个锁孔……黑天堂的门徐徐打开,将是淫逸或血腥的不眠之夜。皮毛松散的公猫,播撒更骚的尿液,让自己胯下之物进入荡妇的穴道,母猫因此发出高潮中有如哀嚎的叫春之声。为了争夺配偶或食物的格斗在所难免,参战的猫,会带着撕裂的耳朵、流血的嘴唇返回,以受害者的无辜样子,获取主人的疼惜。

猫有时不屑学习绝技以求偏宠,它只是寻找舒适的场所继续自己的慵懒,并且找到给它喂食、为它搔痒的名为“主人”的仆役。即使多年被豢养的家猫,一旦流离失所,不会发生他者身上的悲剧。作为流浪猫,除了皮毛略为不洁,你根本不用担心它们在野外能否成活。似乎,只有猫这一种动物,在双重身份中获得双倍好处,并无需出卖尊严与自由。

这只母猫是纯白的,针毛披光,初雪一样的皎洁。它具有的智商、体能和耐性,足够设计一场完美的谋杀。树底的白猫先蹲伏了几秒钟,然后一跃而起,抓住纵裂的树干,利爪就像冰面上的镐,仅凭锥尖承受着攀援者整个体重不致下滑。动作连贯,它只在过程中有几个微幅顿挫,就爬上树枝间V形的夹角。猫停在那里,像柔软的云停在天空那样失重;它的停顿有种谨慎的严肃,似乎在进行平静的哀悼。然后,它微弓起背脊,寻找黑暗中的方向,继续向高处轻捷地攀爬。枝条和树影交错成复杂的网,猫,技艺高超的走索者,维持着完美的平衡。

鸟,总是把巢建到高处。这些虚荣的家伙,周身披覆精湛的羽毛。它们中空的骨骼里,仿佛被充进一种比氢还轻的气体,似乎无需动力,鸟只要张开翅膀,就可以直上云霄;有时也拍动翅膀,不过在动作上装装样子,炫技罢了。可它们的幼鸟,甚至没有长出秃秃的羽根,只是一张张糯米纸,裹住一团团滚热而荡漾的血肉。

雏鸟,皮肤光裸,有种瘀血般的青茄色,就像猫主人家里男婴娇小的生殖器。鸟仔们睁不开眼睛,它们盲人般地信任着,纷纷张大嘴,露出黄色的喙和赤红的腔道,准备不加分辨地吞咽成鸟带回来的食物。这回错了,这回是它们自己成为食物。等待雏鸟的,是母猫栽植着锯齿牙的下巴,以及,它舌头上密布的倒刺。

不过,这谈不上什么残忍。几个月以前,刚刚生产的母猫慈爱地舔拭自己眼睛尚未睁开的孩子,它们带着甜甜的乳香,幼嫩无助。母猫用柔软的舌头,为孩子们清理身体。慢慢地,从柔软的肚子,母猫开始吃自己的孩子。小猫是肉粉色的,有着一层薄霜似的腹毛,吃起来,又嫩又软又热。一口,再来一口,母猫如同舔拭那么慢条斯理,那么温情脉脉,直到小猫像果皮那么脆的头骨也破裂了。猫吃着自己孩子纠缠的肚肠,吃它们有稳定节拍的心脏,吃它们尚未睁开的野果子那样清透的眼球。

猫吃得干干净净,心满意足。

5

也许就是那只猫,也许,是另外一只。

头部所占比例不大,仿若磨削的颌面关节,使它的脸显现几何锐角。作为一只猫,它的身体比例略显失当,似乎像貂那样有着不妥当的狭长。猫偏瘦,毛色是白的,不过,白得不那么耀眼——哑光而粗糙的白,它的腹部由于饥饿而塌陷,呈现暗了几度的微灰,像树叶形成的阴影。

猫的姿态略为低俯,四条腿半屈着前行,比匍匐更高些的步伐,只为保持基本灵活和速度。猫不是表情丰富的动物,但此时此刻,它的表情紧张,近于悲戚。它害怕。瞬间的失误,使这只猫选错了方向,跃上车辆穿梭的公路。

猫,被围困在突然放大的噪声中。纷乱的景象极为恐怖,仿若身置峡谷,壁立的悬崖切削而来。如同一个人,看到无数摩天大厦像安了滑轮交错撞击过来。猫身体全部的弦都绷到极限,欲断的极限。这是一条六车道的马路,到处是喇叭、轮胎和金属车身。猫飞快地穿过隔离带一侧的三条道路,竟然抵达中间的栅栏。这几乎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是它的幸运,也是不幸。因为惊魂尚未缓解,这只猫穿过护栏,用它屈膝的腿继续跑过两条车道。第三条车道来了一辆即将靠站的加长无轨电车,猫躲过车头,躲过两组轰转的车轮,第三组密布凹槽的巨轮碾压过来。

凹槽的图案并未在猫的毛丛里留下印迹。前半截的身子粘贴在地面,突然消灭了体积,只有勉强形成的厚度;后半截的肢体完整,甚至饱满,奇怪的是两条毫发无伤的后腿一直在轮流蹬踏,遭受了电击似的。这只猫暂未接受自己瞬间的死,它还在持续逃跑的惯性里。没有头脸和胸腔的猫,它只剩腰下的抽搐身体。暂时看不到血迹。灾祸发生得太快了,血,甚至来不及流出破裂的血管。

驾驶无轨电车的司机毫无感觉。乘客喧嚷,车辆沉重,一只垫在后轮之下的猫,体积有限,构不成颠簸。这是日常,毫无戏剧性可言。司机不知道自己刚刚运用一件大型凶器,仅用几秒,杀死了一只据说身怀九命的猫。猫来不及发出短暂的“喵呜”,就像一只血肉吹起的气球那样爆掉。

司机继续:观察信号灯,靠站,等待乘客,转动方向盘。日复一日,他行驶在固定线路,就像火车行驶在轨道上那么自动。路况复杂,但司机的头脑经常放空,躲避和停顿更接近自然反应,而不是理智判断。流浪猫狗在马路上被碾压是常事,皮毛、内脏和干透的血污,混沌的一坨,辨不清细节。有时清洁工会来清理,有时根本不需要,每辆路过的车带走星星点点的碎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