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只名叫Snowy的狗

九岁的侄女玥玥回国度假,在旅游景区遇到携带小狗的一家人。满月不久的狗,体积小巧,相当于一团膨起的棉花糖,走路歪歪扭扭,更多时候乖顺地蜷缩在随便什么人的臂弯里。这家小姑娘上初中,父母正因收养宠物会耽误女儿学习而忧心忡忡——见到玥玥喜欢,就顺水推舟,当场赠送。它迷迷糊糊地,从一双手传递到另一双手,不明白自己正被一次邂逅改变命运。为了尽快把小狗带回加拿大,玥玥一家需要办理各种手续;远渡重洋之前,它暂时寄养在我这里。

它看起来全身雪白,两只软耳朵耷在面颊两侧。什么品种呢?以为它是拉布拉多。它的名字由中文的小白,将改为移民后的Snowy——起名的基础,都是强调它的纯洁无瑕。在幼年的混沌期,这只小母狗的确以娇小体态和纯洁毛色成功伪装了自己的身份。名字虽源自白雪公主,可它出身远非王族的高贵。后来证明,这只小狗来自模糊而卑微的血缘……它只是在恰当的时间和地点,进行了恰当的隐藏。

在精心养育的数周里,Snowy带给我奇怪的迷惑。它的表情时而妩媚时而凶悍,时而幼萌时而沧桑。端详它,我经常不知道,这只狗到底长得好看不好看,因为Snowy的脸,像一个狗家族变幻着重叠的影像。

迷惑持续,及至成年,它保持着魔法般的成长性。星期一的Snowy和星期四的Snowy是不同的,清晨的Snowy和黄昏的Snowy是不同的,乞食的Snowy和孤傲入睡的Snowy是不同的,我所看到的Snowy和它内心自我判断的Snowy是不同的……因为我听到过Snowy的叹气,我就相信Snowy的祈祷。Snowy,Snowy,一只智商有限的狗让我为自己的记忆而频繁羞愧,因为我记不住它的准确性,记不住它作为具象的个体。此Snowy非彼Snowy,它像字典上“狗”这个字,很难选择一种确凿无疑的形象作为无可争议的绝对代表。身置哈哈镜迷宫里的Snowy,这是它的游戏还是它的恶意?或许,由于对自我没有坚定的认知,Snowy对这个世界坦白了它的混血中所暗示的混乱?

但是Snowy很小就流露出它讨好的生存技巧,也许这是本能,而非心机。尽管它年纪尚幼管理不好自己的排泄系统,尽管它任性地撕咬床罩和窗帘,尽管它挑食,有自己的脾气,尽管它突然希望独处,缺乏小狗对主人几乎是必然的亲昵。可每当我用钥匙转动回家的门,孤独睡眠了几个小时的它就猛然警醒,热烈地扑过来,上演它繁乱而漫长的欢迎仪式……它每每兴奋得失禁,地板上是滴落的尿液。我虽有轻微嫌厌,但Snowy那种鲁莽且难堪的表情和激情,还是让人心生怜惜。我总是一边收拾狼藉的现场,一边把身体微颤的肇事者搂到怀里。

很多狗一辈子没有坐过飞机,与Snowy相形见绌。不到百日的Snowy拥有自己的机票和专用航空箱,它飞越浩瀚太平洋,直抵温哥华。我去加拿大看望,离它的寄养时光已隔一年之久,Snowy已长成一只少女狗。

除了有人靠近自己宅院时例行的狂吠,开门迎接的Snowy并没有表现躁动与暴力,它似乎很快嗅出来自童年的气息,并顺从地仰躺,让我抚摸它毫无防范的胸腹,时而伸长脖子露出柔软喉管,时而偏头试图舔我的手指,以示它的友好欢迎。它当然长大了,但依然小巧,像最适宜孩子抱在怀里的毛绒玩具,只是抱起来沉赘——显然,养尊处优的生活增加了它的体重。

许多生物在胚胎早期极为相似,狼和羊别无二致,越发育,越受基因的支配而显现分歧。Snowy长大了,无法再以拟态掩饰它的血源。随着时间推移,我们发现,这是一个经过整容的白雪公主,只不过处处细节,留下手术的败笔。某种光线下,Snowy的白色皮毛露出发根处隐隐的浅灰,留下不完美的漂染效果。背毛像新雪一样闪烁晶莹之白,但它的肚皮,是尴尬而不洁的肉红色,像被屠宰的生猪,间着大片脏灰色——像某个贫困国家的地图,或者一个即将沉陷的岛屿。Snowy保持着拉布拉多那样垂耷的软耳朵和吉娃娃的迷你个头儿,还有一双说不清楚是单纯还是愚痴的眼睛。偶尔,它的眼神里流露鲁莽甚至凶狠的威胁,多数时候,它过着单调而平庸的日子——Snowy的眼睛,不像猫那样具备精密的刻度,有时像残留的积水那样陷入虚无。它的腮部,有两个不怀好意的黑斑——斑的大小,在粒与颗之间,再配合着一侧歪牙,它的侧脸有些微象征性的、又毫无实效的凶险。

下雨或洗澡,皮毛一旦被淋湿,Snowy的身体发出令人干呕的近于熟肉的浓郁的腥膻之气,平时这种气味并不明显。Snowy依然有伪装的爱好,它有时会像一只小鹿般呈现水滴一样的安详;有时,它愿意站在阳光照耀的百叶窗下……条纹状的光影照耀在皮毛上,把它变成一只奇怪的小斑马。

旅居温哥华期间,早晚遛狗是我的日常任务。

玥玥一家住在北温区,临近著名的旅游地松鸡山和吊桥公园。空气清透,植物的革质叶片上反射着新亮的光。森林,海边,建筑物和花园,许多地方都可以看到这种炫目的光,甚至可以用刺眼来形容。遛狗安排在早餐之前,可阳光,已经在高高低低的植物上炸溅开来……的确,太强烈了,像只发情孔雀整日绽放忘我的能量。

只是,早晨的阳光并无与亮度匹配的热度,体感上稍寒。这有利于Snowy从恍惚中醒过来,一出房门,它小弹簧似的活泼跃动……让我想起激浪汽水广告中那个跳水者,在骤降的清凉中甩动满头水珠。Snowy急迫向前,不断绷紧我手中的牵引绳,它需要在街角那棵剑蕨下排泄积储的尿液。

由于幼年遭受阉割,Snowy保持终身的处女气质。它尿尿后,用脚蹬踏草皮,撩起一些细碎之物试图掩饰自己的骚气,像猫一样自尊;便便过后,它猛地前跃,为此不惜承受由于牵引绳突然绷紧而在脖颈上加重的勒痕,它似乎急于要拉开令自己尴尬和羞涩的距离,显得某物与己无关的体面。Snowy还有不好炫耀的神异之处。如果食物的干湿适度,它也有闲情逸致,它可以把自己的粑粑轻松地梳理成辫子形排出体外。甚至比笨拙的小姑娘编得歪歪扭扭的样子好得多,它编得更齐整对称。

解决完体内的尴尬,Snowy才能从容开始它每天的巡游与勘探。

这里森林广阔,植被丰茂,土地像野生动物那样披覆浓密的皮丛,也的确常有熊、浣熊、臭鼬前来造访居民。想起这样的夜晚,令我动容——那些在草窠里,恋爱、试唱或者更衣的小虫子们,多么害羞,又多么骄傲;而密林深处,觅食或做梦的大动物,它们的心脏在暖厚的皮毛下面咚咚作响……和节日的鼓点相比,这种声音,名为宁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