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只名叫Snowy的狗(第3/4页)

在加拿大期间,我和家人自驾旅行,历时数天。首次长途的Snowy,一上车就激动得失态,颤抖的腿几乎支撑不住自己的体重,它的舌头热烈地舔着车窗,像舔一片滋味长久的玻璃糖。远离入睡的暖窝,即将开始的历险让它喜悦又畏怯。

这对Snowy来说,是一场奇遇般的旅行,它不断有所发现。

我和Snowy在班芙游客中心门口的长椅上坐着,听风度翩翩的老者拉提琴。Snowy盯着一只袖珍蜻蜓:嗯,顶多只有我常见蜻蜓的一半,像枚铜色胸针。通常Snowy乐于招惹昆虫,它甚至有着令人恶心的甜点嗜好:偶尔捕捉并咽下一只苍蝇。对这只落在椅面上近在咫尺的蜻蜓,Snowy却毫无侵犯,就那么出神地凝视着,似乎被征服,饱含尊重地,向一种精湛之美致敬。我尝试去碰触,小蜻蜓并未飞走,反而顺着我的指端攀援上来。只是,小蜻蜓不爱照相,当我的手机镜头对准它的时候,害羞的它飞走了。

当我们在路边的休息区小憩,我远远看到爸爸试图拉开Snowy,它显然被地上的什么活物吸引。爸爸以为是条蚯蚓,我以为是条线虫——错了,我们惊恐地发现,Snowy想挑衅的,是条比毛线棒针还细的蛇。我觉得,蛇的形象,体现了上帝最恐怖的想象力。虽然这条小蛇比我的手掌大不了多少,且极为纤细,但这是我第一次在野外看到真的蛇,我依然感觉几近恶意的威胁。当然,在Snowy的判断里,或许存在着某种更宏观的平等。我很快见证,对那条孵化不久的幼蛇来说,Snowy是这个世界最后一个对它给予关注的生物——Snowy的耳膜,听到过它滑动时与地面摩擦的微弱之声,那几乎,就是它的遗言。半分钟以后,我亲眼看到这条正笔直地穿越道路的小蛇,被一辆拐行的房车后轮活活碾过。小蛇被自己破裂的体液粘在地上,左右晃动的头部进行垂死前毫无意义的挣扎。很快,它死去,变成具有装饰效果的S形……因为痛苦而扭曲自己,这条小蛇,是否以一个动物的卑微在模仿伟大的基督?灼日下,水分很快蒸发,幼蛇枯扁地按在地上……造型的曲线优美,像乐谱上的高音谱号,却无比宁静。与此同时,Snowy在越来越浓厚的倦意中闭上眼睛,它入睡,腹部微微起伏。死,太平常,这个世界不欠告别者任何缅怀的梦境。

Snowy在整个行程中有着持续的发现。

各种各样的羊。大角羊近切地经过,我看到它们满怀诅咒的邪恶眼睛。盘角羊群跃过高速公路,以及其中一只的正脸几乎按在车窗上,它梳着奇异的盘髻,不知形象是否近于动物版的老年简・爱——有人可以从羊角的刻槽上判断年龄,我当然不具备这样的科普知识的基础能力。峭壁上的羊,似乎是另外的品种。分趾蹄能以柔软而富于弹性的制动力,阻止因地心引力而导致的身体倾斜。有的羊无畏拍照者,站在护栏旁的碎石堆上,为了舔舐石堆上的矿物质和盐分。还有漫游的鹿,吃草,或者好奇地凝视正在好奇关注自己的人类。奇怪,羊或鹿之类的食草偶蹄目动物,都是既胆怯又好奇,它们迷恋盐的咸涩,就像食肉的熊迷恋蜜的甜润。还有麋鹿,举着烛台般的角叉,黄昏时分,它们托举着头颅上方隐约的光明,进入密林幽暗而不祥的深处……它们之中的某个或某些,可能,将死于当夜。

平日作风略带粗野的Snowy,旅途中反常的宁静。那么多新鲜的景色和面孔,汹涌在这个小宅女面前,它不由自主变得低微。

然而,Snowy对这个世界的好奇从未止息,旅行结束后的几周,戏蜂弄蝶的Snowy被毒蜂蜇伤,陷入抽搐和休克,很长时间才从昏厥中苏醒,几近丧命;此后不久,不长记性的Snowy招惹了臭鼬……怎么能招惹它呢?臭鼬是最不好招惹的,毛色黑白相间,它像个通吃两道的混混,张扬跋扈,而且袭击手段特别下三路,令人避之不及。Snowy为此代价惨痛,左邻右舍都听得见它恐惧而绝望的哀鸣。刚被袭击的Snowy,迅速在茶几下的地毯上,猛力而反复地蹭脸,想去掉臭鼬喷射的毒汁……于事无补,Snowy的头很快严重肿胀,眼睛似乎也要失明了。那只鼬强烈而恶劣的体臭,从客厅弥漫开来,传播到整个房间和院落——有毒的气体阴魂不散,徘徊了数周之久,令人产生阵阵呕吐感。闯祸并遭罪的Snowy,刚一恢复常态,它立即开始花园里的挖掘与探索。似乎,从未在教训里学会屈从。

我在温哥华住了四五十天。直到返程那天,我还是把搭钩扣到Snowy的项圈里,走之前,我还是带它去散步。淘气的Snowy步履轻快,它继续看那种长得像中国山水画的黑白鸟,继续无视领地里巡航的蜜蜂,继续在剑蕨附近排出编成辫子花儿的粑粑。沿途的庭院大多花事频繁,一边开放,一边凋亡。我想,有些告别,不过是花朵落下的重量……遗憾虽遗憾,但远非痛惜的程度。这是常情,是规律,也是我们用来标记岁月一种轻描淡写的方式。

清晨没起床那会儿,平躺的我半梦半醒,却在潜意识下纹丝不动,不敢动,不知道是梦到了,还是真以为自己是一片自我珍重的落叶……它不敢轻易翻身,怕破坏自己齿缘的缺刻,怕洒了自己弧陷里汪住的一滴水,怕路过的孩子踩碎自己。

其实,根本无需这么珍惜自己。历尽山水,草木一秋,亿万年来的树都是这样繁枝脱简,叶脉上的青葱岁月被风雨泡烂。生死短暂。只要这片枯叶放眼观看,无边落木萧萧下……世界不缺你一个。我需以此谨记并自我告诫。该开花就开花,该凋谢就凋谢,别拿着一副老朽样子摆雕塑造型。如果没本事重归枝头,就得甘愿零落成泥碾作尘——别自许什么香如故,那是一语双关,或许是在描述你的体味活像死人。

Snowy对我的感慨无动于衷,它沉浸于隐秘而汹涌的千万气味之中……自然,又是风度全无,Snowy以乡土或野蛮的方式,传达对这个世界难以自控的兴趣。Snowy在草皮上蹭摩、翻滚,碎细的梗节沾满它永远不会生育的腹部以及像火柴磷头那么微小的乳蕾,我听到兴奋的Snowy越来越重的咻咻鼻息。

我想,至少在写作上,我得多向Snowy学。别那么装腔作势,要保持天然的好奇,姿势难看无妨,低微些也没关系,只有这样,我们才能对世界产生更多的兴趣、了解和深情。有些创作者从破笔散锋中,足见气韵活泼、气象自由;相比之下,我局限太多,太拘谨,句子和语法的质感都过于坚硬——我以为钙化使它们更具骨感,其实只是僵化。因为对写作宗教般的神圣感,加之能力上的不自信,我像那些自以为是的贵族狗,把仪态看得太重,导致滞涩和约禁。我没有获得自由,因而也无缘创作上的大美。看着Snowy任性作乐,是的,我不应远离自己的初心、本心和野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