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卷 第十四章 对好坏的判断主要取决于我们的主观看法(第4/6页)

看法是强大的对手,它无所顾忌,无所节制。既然亚历山大和凯撒闹得天下大乱,谁还会想渴求安宁和太平?泰雷神父常说,他不打仗时,总觉得自己和马夫没什么差别。

执政官小加图为确保西班牙几座城市的安全,禁止那里的居民佩带武器,于是,很多人便自杀了:“真是野蛮的民族,竟然认为没有武器便无法生活[40]。”我们知道,多少人选避宁静而甜蜜的家居,到荒无人烟的地方;多少人宁可蔑视上流社会,过卑贱低下的生活,他们生活其中感到其乐无穷,让人觉得有些做作。巴罗梅红衣主教最近在米兰逝世,他出身贵族,家赀巨万,加之年纪还轻,正可以花天酒地,纸醉金迷,况且,这也是意大利的风气;可是他却过着严肃刻苦的生活,春夏秋冬穿的是同一件袍子,睡的是草褥子,工作之余,他孜孜不倦,悉心研究,腰杆笔直地跪在地上,书旁放着一点儿水和面包,算作一日三餐的全部食粮。我知道,有人戴了绿帽子,却从中获得好处和晋升,可是,这个字眼会教许多人谈虎色变。如果说视觉不是我们器官中最必需的,至少也是最令人愉快的。但是,最有用、最令人愉快的器官似乎是生殖器。然而,不少人仅仅因为它们不可爱而恨之入骨,就因为它们太有用而摒弃不用。有人[41]把眼睛剜掉,也是出于同样的理由。

一般男人都认为,多子便是多福,我和另外几个人却认为没有孩子才是幸福。

假如问泰勒斯[42]为何不结婚,他便会回答他不想留下后代。

我们自己的看法会给事物标上价码。这种价码会在很多事物上体现出来,要对它们作出评价,不仅要考虑它们,还要考虑我们自己;不用关心它们的质量和用途,只要关心我们得到它们的代价,仿佛这是它们实质的某个部件;不要把事物带来的,而要把我们带给事物的称作价值。在这一点上,我发现我们是理财能手。花费有多大,事物的价值就有多大。我们的看法是决不会作无用的花费的。钻石的价值取决于买卖,勇敢的价值取决于困难,虔诚的价值取决于痛苦,良药取决于苦口。

有人为了变成穷汉,把所有钱财扔进海里,可很多人为了发财却在同一个海上四处搜索。伊壁鸠斯说,富裕并不意味着轻松,而是不断变换生财之道。的确,产生吝啬的不是贫穷,而是富裕。关于这一点,我想谈一谈自己的体会。

童年结束后,我经历了三种状况。第一种状况历时二十年,生活来源主要靠别人的拨款和赈济,但这是不稳定的,也是无规则的。那时候,我花钱完全取决于这种来钱的偶然性,因而也就轻松愉快,无忧无虑。我从没有比那时更好的境况。朋友们的钱包从来为我敞开;我确定了还债的日期,规定自己把按期还债作为最必需做的事。朋友们看到我为还债所做的努力,便一再给我延长债期;因此,在朋友们眼里,我勤俭节约,诚实可靠,不会骗人。我真的感到还债有其乐趣,仿佛从肩上卸下了一个讨厌的重负和受奴役的象征;我也感到,正确的行为和取悦别人会给我一种满足感。那些需要讨价还价和编造故事的付款排除在外,因为,如果找不到为我讨价还价的人,我宁愿羞愧地、不公正地延长付款,也不愿去做讨价还价的事,我的性格及说话方式都不适合这样做。没有比讨价还价更令我厌恶的了。这纯粹是一种弄虚作假和厚颜无耻的生意经:双方经过一小时的争论和讨价,其中一方就为了五分钱的利益而放弃誓言。然而,我那时借钱是处于不利地位的,因为我不好意思当面提出要求,总是写信去碰运气,信写得很随意,很容易遭到拒绝。我被需要所迫,根据我的预见和感觉去借债,但当我摆脱需要的控制,重新振作起来,会感到更加快乐,更加自由。

财产管理人大都认为,这种生活在不确定中,是非常可怕的。首先,他们不明白大多数人都如此生活。不论过去和现在,多少老实人放弃手中确定的东西,而去向国王或机遇寻找毫无把握的恩宠!凯撒为了成为凯撒,不仅倾家荡产,而且举债百万黄金。多少商人变卖地产,开始到印度去做生意,

经受多少惊涛骇浪[43]。

——卡图鲁斯

在当前,虔诚的信教者寥若晨星,而数千教会组织却对此熟视无睹,每日期待上天给他们布施晚餐。

其次,他们不知道他们赖以为基础的确定的东西,也和偶然事物一样不确定和有风险。尽管我有二千埃居的年金,我仍清楚地看到贫困,就像它总在和我作对。因为在巨富和赤贫之间往往没有折衷,命运会穿过我们的财富,为贫困打开成百个缺口:

财富是玻璃做成的,它闪闪发光,

但很容易破碎[44]。

——普布利流斯·西鲁斯

命运会推翻我们所有的防御和堤坝,因此,我认为,由于种种原因,贫困不仅与穷人有关,而且也会在富人家里安营扎寨。或许,贫困单独存在,要比与财富共存时稍为令人舒服些。财富与其说来自收入,不如说全凭井井有序的管理:“人人都是自己财富的创造者[45]。”依我看,一个缺衣少食、忙忙碌碌的富人要比单纯的穷人更可怜。“生活在财富中的穷人最痛苦[46]。”

统治者巧立名目进行敛财

最强大最富有的君王往往会陷入极端的需要之中,因为难道还有比成为暴君和不公正地侵吞臣民财产更极端的事吗?

我经历的第二种状况是有钱。我对钱紧抓不放,根据我的状况,我很快就有了可观的积蓄。我认为,除了正常收入,一无积蓄不能算作拥有,可望的收入希望再大也不能引以为荣。因为我想万一发生意外呢?由于这种空幻而古怪的想法,我装出很精明的样子,开始积钱,以备不测。有人向我指出,不测防不胜防,我还振振有词地回答,即使不能以备所有的不测,也可以用来应付一些或好几个。存钱不是没有忧虑的。我得保守秘密。我这人敢于谈论我自己,但谈钱时从不说真话,就像其他人,有钱时哭穷,没钱时装富,也不怕良心不安,从不真诚地公开自己的财产。如此小心翼翼,真是可笑又可耻!外出旅行时,总觉得自己考虑不够周密。钱带得越多,忧虑也越多,时而担心路途不安全,时而害怕脚夫不可靠,我跟我认识的人一样,行李放在眼皮底下才放心。把钱箱留在家里吧,又会疑神疑鬼,忧虑重重,更糟糕的是,这些想法又不能说给人听。我人在旅途,心却系在家里的钱箱上。说到底,守钱比挣钱更难。即使我不能完全照我说的去做,但也很难阻止自己这样做。至于好处,我所得甚少或者一无所获,因为设法多花钱,对我也是个沉重的压力。正如彼翁[47]说的,无论是有发者还是秃头,给他们拔头发都会引起不悦,一旦习惯了金钱,并把你的幻想集中在钱堆上,金钱就不再为你服务,你就不敢再花一分钱,好比是一座房子,碰它一下,就会引起全身震动。不到万不得已,你是不会动它的。从前,我当衣服,卖骏马,无拘无柬,毫无遗憾,自从我有了钱,就把它束之高阁,轻易不打开心爱的钱包。可是,问题在于很难为这种积钱的欲望划定界限(对于人们认为的好事,也是很难确定界限的)。我们不断壮大财富,增加数量,甚至可悲地放着财产不去享受,而是把它们看管起来,不动分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