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卷 第二十八章 论友谊(第2/4页)

希腊人另一种淫荡的爱情[8]公正地为我们的习俗所憎恶。然而,那种爱情也不符合我们这里所要求的完美和相称的结合,因为习惯上情人间的年龄和地位必然相差悬殊:“这种友谊式的爱情究竟是什么?为什么人们不爱浅薄的年轻人,也不爱漂亮的老头子[9]?”柏拉图学院对此所作的描绘,也没有像我认为的那样否认这点。他们说,维纳斯的儿子在情人心中激起对青春美少年的初次迷恋,仅仅是以身体的假象——漂亮的外表为基础的?他们允许这种迷恋狂热而肆无忌惮,正如毫无节制的欲望可能产生的那样。对美少年的初次迷恋不可能以精神为基础;精神恋爱正在诞生,尚未显示出来。如果一个心灵卑劣的人热恋上一位少年,那他追逐的手段就是财富、礼物、加官晋位,以及其他一些廉价的商品,这是柏拉图哲学家们深恶痛绝的。如果是一个心灵高尚的人,采用的手段也是高尚的:教对方哲学,教他尊重宗教、服从法律、为国家利益献身,这些都是英勇、谨慎、公正的重要方面;求爱者要尽量做到心灵高雅美丽,以便容易被接受,因为他的身躯早已失去风采,他希望通过这种精神的交往建立一种更坚实更持久的关系。当追逐有了结果,被爱者就想通过心灵美构想出一种精神的东西(柏拉图派决不要求求爱者在追逐时表现得从从容容,小心翼翼,却要求被爱者这样做,因为被爱者要对一种内心的美作出判断,那是很难识别和发现的)。被爱者在作决定时,首先要看心灵美,而躯体的美是从属和次要的:这同求爱者的标准恰恰相反。因此,柏拉图派更喜欢被爱者,并且证实奥林匹斯诸神也偏爱被爱者。他们强烈谴责诗人埃斯库罗斯不该在阿喀琉斯[10]和帕特洛克罗斯[11]的爱情中,把求爱者的角色授予少不更事、充满青春活力的最英勇的希腊人阿喀琉斯。精神的普遍一致是爱情最主要最有尊严的部分,柏拉图派认为,精神一致结出的硕果于私于公都大有好处;这种精神的一致,是国家的力量所在,是公正和自由的主要捍卫者。哈莫狄奥斯[12]和阿里斯托吉顿[13]之间健康的爱情就是明证。然而,桕拉图派把这精神的普遍一致称为神圣和至高无上的。在他们看来,它的敌人是独裁者的暴力和人民的软弱。总之,柏拉图哲学的爱情观可以归结为:爱情的结局存在于友谊中。这一点,和斯多葛派关于爱情的定义大体吻合:“爱情是一种获得友谊的尝试,当某人美丽的外貌吸引我们时,我们就想得到他的友谊[14]。”回到我对友谊的描绘上,这次更公正:“只有等性格和年龄变得成熟和牢固时,才能对友谊作出完整的判断[15]。”

此外,我们通常所谓的朋友和友谊,只是指由心灵相通的机遇相联结的频繁交往和亲密关系。在我所谓的友谊中,心灵互相融合,且融合得天衣无缝,再也找不到连结处。若有人逼问我为什么我喜欢他,我感到很难说清楚,只好回答:“因为是他,因为是我。”

除了我能论述和阐明的之外,还有一种无法解释和命中注定的力量在促成我和拉博埃西之间的友谊。在尚未谋面之前,就因为听别人谈起过对方,我们就开始互相寻觅,就超越常理地互相产生了好感。我觉得这是一种天命。我们是通过名字互相拥抱的。一次偶然的机会,在某次市政重大的节日上,我们邂逅相遇,一见如故,相见恨晚,从此,再也没人比我们更接近的了。拉博埃西用拉丁语写了一首杰出的讽剌诗,后来发表了[16]。在诗中,他对我们之间的友谊如此神速地臻于完美作了辩解和说明。我们相识时都已是成人,他比我大几岁[17],我们的友谊起步较晚,来日不多了,因此,不能拖拖拉拉,按部就班,浪费时间,不能像一般人做的那样,小心翼翼,先要进行长期的接触。我们的友谊自成模式,只能参考自己。这不是一种、二种、三种、四种、一千种特别的要素,而是所有这些要素混合而成的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精髓,它攫住了我的全部意志,使我的意志浸入并融合在他的意志中;它也攫住了拉博埃西的全部意志,使他的意志浸入并融合在我的意志中,如饥似渴,心心相印。我说“融合”,那是千真万确的,我们不再有任何自己的东西,也分不清是他的还是我的。

罗马执政官们在判决提比略·格拉库斯[18]后,追捕所有和他有来往的人。他最好的朋友凯厄斯·布洛修斯也在此列。莱利乌斯[19]当着罗马执政官的面,问布洛修斯愿为他的朋友做哪些事,后者回答一切。”莱利乌斯又问:“什么? 一切?要是他命令你放火烧神殿呢?”布洛修斯反驳道他从没这样命令过。”莱利乌斯又说假如他下命令呢?”另一个回答我就服从。”史书上说,如果他真是格拉库斯的挚友,他就不必用最后这一大胆的供认来冒犯执政官,不该放弃他对格拉库斯意志的信任。然而,指责这一回答具有煽动性的人,并不了解这个奥秘,并没有像应该的那样认定他对格拉库斯的意志了如指掌,他俩的友谊是一种力量,也是彼此知根知底的。他们是真正的朋友,而不是一般的同胞,不是国家的朋友和敌人,不是热衷于冒险和制造混乱的朋友。他们互相信赖,互相钦慕。你不妨用道德和理性来引导这种依恋的鞍辔(如不这样,就绝不可能牵住缰绳),你就会觉得布洛修斯应该这样回答。如若他们的行动不协调,那么,无论按我的标准,还是按他们的标准,他们就不再是朋友了。况且,换了我,也会这样回答。倘若有人问我:“如果您的意志命令您杀死您的女儿,您会杀她吗?”我会作肯定的回答。因为即使如此回答,也不证明我会做,我对我的意志毫不怀疑,也对这样一个朋友的意志深信不疑。我对我朋友的意图和看法是不会怀疑的,世上任何理由都不能驱逐我这个信念。我朋友的行动,不管以怎样的面目出现,我都能立即找到它们的动机。我们的心灵步调一致,互相敬佩,我们的感情深入到五脏六腑,因此,我了解他的内心犹如了解我自己的内心,不惟如此,而且,我对他的信任胜过对我自己的信任。

不要把一般友谊和我说的友谊混为一谈。我和大家一样,也经历过这种平常的友谊,而且是最完美无缺的,但我劝大家不要把规则混淆了,否则就要搞错。身处一般的友谊中,走路时要握紧缰绳,临深履薄,小心翼翼,随时都要防备破裂。“爱他时要想到有一天要恨他;恨他时要想到有一天会爱他,”奇隆如是说。这一警句,对于我说的那种至高无上的友谊而言,是极其可憎的,但对于普通而平常的友谊,却是苦口良药。亚里士多德有句至理名言用在后者身上恰如其分:“啊,我的朋友,没有一个是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