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卷 第三十五章 论三烈女(第2/3页)

庞培雅·保里娜是年轻的罗马大贵妇,嫁给了老态龙钟的塞涅卡。尼禄还是塞涅卡的得意门生,派了使臣到他的家中宣布他的死罪(当年是这样赐死的:当罗马皇帝要处死某一位显贵大臣,他们派遣卫队,让他在规定时间内选择死亡的方式;时间长短这要看皇帝的怒气如何,在规定时间内死犯可以处理私事,但有时也因时间急促不许他这样做的;如果死犯敢于违抗圣旨,皇帝派人执行,或者割破他四肢的动脉,或者逼他服毒。但是有身份的人完全没有这个必要,他们有自己的医生或外科大夫执行这项任务)。塞涅卡心平气和地听完皇帝的宣判书,要求给他一张纸来写遗嘱;他见到卫队长拒绝,转过身对他的朋友说:“既然我无法给你们留下什么表示我对你们的感激,至少把我最美好的东西:我的行为和一生形象,留给你们,我请求你们保留在记忆中,你们这样做,将成为我的忠诚的知己而受人称道。”他看到他们为他所受的痛苦而难受,一会儿轻声细气地安慰他们,一会儿疾言厉色地训斥他们:“你们把哲学上的金玉良言抛到哪里去了?我们多年来学习对付人生逆境的心得又成了什么?尼禄残暴成性我们难道不清楚吗?这个人弑母杀弟,我们对他还抱什么幻想?现在又害死养育过他的师傅也是意料中的事。”

对大家说了这些话后,他对着妻子转过身,因为妻子不胜悲伤,心力交瘁,他紧紧抱住她,要求她看在爱情的分上更加耐性忍受这桩祸事,现在是他自己用行为,而不是用言辞和辩论,来验证自己学说成果的时候了,他迎接死亡不但毫无痛苦,而且还喜气洋洋。他说:“亲爱的,别让你的眼泪带来耻辱,被人误以为你爱自己胜过爱我的名誉;你要节哀,在对我的怀念、对我的行动表示赞赏中找寻安慰,在你的余生继续从事你开始的有益的事业。”

这时候,保里娜恢复了神态,又被一种高贵的感情感染,勇气陡增。她说:“不,塞涅卡,我不会让你身陷困境而不来陪伴你的;我不愿意让你以为,我在你的身传言教下没有学会如何死得有价值;我除了跟你以外,怎么还会死得更值、更坦然、更甘心呢?不用多说,我跟你是走定了。”

塞涅卡听了妻子这番慷慨陈词也就默认了,再加上害怕死后留下妻子听任敌人的残暴对待,他说:“保里娜,我从前跟你谈过如何幸福地度过你的一生;你更爱死的光荣,说实在的我一点不羡慕你,在共同的目的上我们的恒心与决心是相同的,但是你的表现更加壮烈光荣。”

这话说完,有人把他俩的动脉同时切开,但是塞涅卡因年老节食,血管狭小,血流得又细又慢,他命令把他的臂部的血管也切开,害怕自己所受的痛苦会使妻子见了心碎,同时自己看到妻子受苦受难的惨相也会忍受不住,跟她充满情意地告别以后,他要求她允许人家把他带到隔壁房间。他们这样做了。但是血管割开后还是无法使他死亡,他要求他的医生斯塔蒂乌斯·阿奈乌斯给他一杯毒汁,毒汁喝了也不生效;因为他的四肢虚弱发冷,毒汁达不到心脏。有人给他准备了一盆热水。这时,他感到自己已接近生命的终点,他只要一息尚存,继续对自己所处的情境发表非常出色的议论,他的几名秘书只要听得出都记了下来;他的这些临终遗言往后很长时间一直叫人读了爱不释手(对我们却是一个不小的损失,因为今已失传)。当他感到死亡的最后痛楚,从浴盆中舀出血红的水,浇在头上说:“我把这水献给解放神朱庇持。”

尼禄听到禀报,害怕保里娜死去会使他受到谴责,因为她是罗马最显赫世家的贵妇;尼禄对她也没有个人仇恨,急忙派人去给她包扎伤口。保里娜已处于半死不活的状态,毫无知觉,别人做什么她已一点不知道。以后她身不由己地活了下来,讲究尊严,德高望重,她苍白的脸色表明她的创伤夺去了她的大半生命。

以上三则是真实的故事,我觉得跟我们为了取悦大众而编造的故事同样生动和凄恻。我奇怪那些写故事的人,怎么没有想到在古书中成千上万篇非常美丽的传说中去寻找题材,这样他们工作中辛苦也少,乐趣和好处也多。谁都可把它们编成一篇完整、前呼后应的故事,像金属焊接一样缀合成文;用这种方式把多种多样的真人真事,按照文章的美学要求编成精彩纷呈的集子,像奥维德撰写他的《变形记》,那也是用大量不同寓言拼凑而成的。

在最后一对夫妻的事迹中,有一点更值得注意,保里娜为了丈夫的爱情而乐意舍弃生命,而她的丈夫从前也为了她的爱情而拒绝过死亡。这样的交换,对我们这些人来说没有重大的平衡力量;但是根据他的斯多葛派的信念来看,我想他认为自己为她而延长生活,也像她为他而选择死亡同样重要。他在写给卢西里乌斯的一封信中说,他在罗马得了热病以后,突然跳上一辆马车离开城里的房子到乡下去,他的妻子要劝阻他也不听,他对她说他得的不是肉体上的热病,而是地理上的热病,他这样说:“她让我去了,再三叮嘱我注意健康。我知道我的身体里有她的生命,我开始照顾自己也是照顾她;我年老让我有一种特权,使我在许多事情上更加坚定不移。我现在正在失去这种特权,然而我要这样想,在这位老人身上另有一个年轻人的生命,需要我的照顾。既然我不能使她更勇敢地爱我,至少她使我更体贴地爱自己,因为真正的感情是需要寄托的,有时命运逼迫我们走另一条路,我们即使怀着痛苦也必须召唤生命。我们必须咬住牙关忍受灵魂的煎熬,因为对于正人君子来说,人生的法则不是讲游乐,而是讲道义。有的人并不对妻子和朋友怀有这样深沉的感情,不思延长他的生命,而一心要去死,这种人缺乏勇气豪情;当我们的亲人需要我们去死时,我们的灵魂必须下这样的命令;有时我必须把自己奉献给朋友;当我们要为自己去死时,为了他们我们应该取消自己的计划。考虑他人而回到生命,这才是大勇的行为,像许多精英人物所做的那样;延长一个人的老年(老年人的优点是对寿命的延续并不介意,因而对生命的使用也更勇敢、更无畏)是一种特殊的好意,如果觉得这样做对于一个他热爱的人是甜蜜的、愉快的和有益的话。我们自己也可获得极大的欢欣和报偿,因为对他的妻子充满温情,反过来也对自己充满温情,还有什么比这更为甜蜜的呢?因而我的保里娜在我身上引起的不但是对她的担心,还有对我的担心。这一切都不足以使我考虑我以什么样的决心去死,但是可以使我考虑她没有多大的决心去忍受。我逼迫自己活下去,有时活着是伟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