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卷 前言 读蒙田

——我不轻易采取立场

下卷第十章

——应当生活在活生生的人中间

下卷第八章

关于蒙田,人们以为可说的都已说尽:他是怀疑论者,也就是说,他向自己发问而又不作回答,甚至拒绝承认自己一无所知,而只是坚持那句“我知道什么呢?”的名言。其实这些看法并不深入。怀疑主义包含两个方面,一方面意味着不存在正确的东西,另一方面又意味着不存在错误的东西。怀疑论将一切观点和一切行为都视作荒谬的而加以摒弃,然而也因此使我们不能将任何一种观点和任何一种行为视作错误的而加以摒弃。在粉碎教条的、片面的或抽象的真理的同时,怀疑论无异于暗示一个思想:世界上存在着一种具有一切侧面和一切必要中介的全面真理。怀疑论之所以提出层出不穷的对比和矛盾,那是因为真理要求这样做。蒙田一开始便教诲我们说,任何真理都是自相矛盾的,也许他最后感悟到矛盾即真理。“我很可能会反驳自己,但是,真理,正如德马德斯[1]所说,我决不会反驳真理。”首先的,也是最根本的一个矛盾便是:对一个真理的否定揭示出一个新的真理。因此,在蒙田的作品里我们能找到一切:一种植根于他自身的无止境的怀疑、宗教、斯多葛主义。以为他排斥或接受上述任何一种“立场”,那是没有根据的。然而在这模棱两可的自我——他呈献给大家,并且不停地探索着的自我——中,他也许终于找到一切晦涩难懂之事的源头,奥秘中的奥秘,某种类似终极真理的东西。

自我意识是蒙田身上恒定不变的部分,是他衡量一切学说的尺度。可以说,他从未出离面对自我时感到的那份惊奇,自我构成了他的作品和他的哲理的全部内容。他不知厌倦地体验着一个充满自我意识的人会有的矛盾现象。在爱情生活、政治生活以及对外界的默默感知中,我们每时每刻都在参与某事,并把它视为己任;而同时我们又从中退出,与它保持一定的距离,否则我们就会看不清它的面目。笛卡尔克服了这种矛盾,他把意识看成思想。他说:“能看到自身的并非眼睛……,而是思想,唯有思想既能了解……眼睛,又能了解它本身。”蒙田所谓的意识并不就是思想,它是受约束的,同时又是自由的;在一个双重性的行为里,它既向外部事物开放,又自感与外部事物无关。它不知道那个休憩的场所,那种对自我的把握,即笛卡尔所谓的知性。在蒙田看来,世界不是在他头脑里有一定概念的一系列事物,自我也不是一种纯理性意识。蒙田与后来的帕斯卡尔一样认为,我们与一个我们并不掌握其奥秘的世界连在一起,我们既不可能停留在自我之中,也不可能停留在事物之中,而是不断地从事物走向自我,从自我走向事物。应当纠正德尔斐[2]的神示。能让我们回归自我固然是好事,然而,我们抓不住自我,正如我们抓不住事物。“你身内和身外都是一片虚妄。只不过,范围愈小,虚妄的程度愈浅。上帝说:‘人哪,除了你,每样事物都首先研究自身,并且根据自身的需要,确定了工作和欲望的范围。唯有拥抱宇宙的你是如此空虚,如此匮乏;你是没有知觉的探索者,没有审判权的法官,归根络底,你是这出闹剧的演员。’”面对各得其所的事物和动物组成的大千世界,人的意识是空洞而又贪婪的:它是一切东西的意识因为它什么也不是,它对所有的东西感兴趣却与任何东西没有联系。我们头脑里的明晰思想不由自主地被裹挟在意识之流中而又想对它不予理会,这些思想与其说是我们的真实自我,倒更可能是我们藉以掩盖自我的面具。蒙田认为,认识自我就是与自我对话,就是向自身这个难以理解的人发问并等待他的回答,又好像是对自身的一种“试验”或“探索”[3]。他要对自身进行探究,因为没有这种探究,理性之纯将是虚假的,而且最终是不纯的。人们对蒙田竞连自己的脾气和性情的细枝末节都和盘托出感到惊讶,其实那是因为,在蒙田眼里,任何学说若是脱离了我们的所作所为便有可能成为谎言,于是他构思了这样一本书,这部旷古之作不仅表达了一些思想,而且表现了产生这些思想并赋予这些思想以不同意义的生活。

在明晰的想法和思维后面,蒙田看到一种自发性,这种自发性产生出大量念头、感情和难以解释的行为。“一次有人问七贤之一的米松,他独自一人在笑什么,他回答说:‘正是笑我独自一人在笑。’我每天说出多少在自己看来是愚蠢的话啊!那么在别人看来是愚蠢的话就更多了。”意识在本质上具有一种奇怪的特征,那就是能变成任何一种事物,并能构建自身。人不需要任何外在原因就能自个儿笑起来,只要想到我们可以自个儿笑,可以把自己当作周围的人;只要具有双重性,只要具有意识。“人们说马其顿·佩尔塞国王有世人罕见的本领,他的思想能游离于任何外界条件而徜徉于各式各样的生活,想象出一些个性激越昂扬,喜欢飘泊不定的人物,他自己和别人都说不出他是一个什么样的人。我认为这种本领几乎是人所共有的——我们总是别有所思”,而且只能是这样:有意识的标志之一就是能心在别处。

连动物具有的、与肉体相关联的功能在人类身上也转化和变样了,因为在人类身上,这些功能处于意识活动之中。人们有时能看到狗在梦中吠叫,这意味着狗的大脑里有图像,然而人不仅大脑里有图像,而且还能生活在臆想之中。“深深沉浸在自己扮演的悲剧角色中的演员,回到家中会继续哭泣”;孤独者想象自己周围有一群人,并在这个看不见的世界中做出各种情状,或扮鬼脸、作惊讶状、大笑,或搏斗并凯旋而归;曾有个王子因做了个不样之梦便杀了自己亲爱的兄弟,也有人因自己的狗狂吠而自戕,这些现象是多么令人吃惊啊!若仅仅从肉体的角度看问题,那么性功能应当只给人一种明确的欢愉,正像人体的其他功能一样。然而,“在世界上的很多地方,我们身体的这一部分被神圣化了。在同一个省份,有些男子剥下自己性器官的皮献一块给神明作为祭品,另一些人则拿自己的精液祭神。在另一个省份,青年男子当众穿透自己的生殖器,他们在皮肉之间开几处口子,将几根铁杆从这些口子穿过,铁杆之粗和长达到他们所能忍受的最大限度;然后将这几根铁杆放在火上烧,作为给神的祭品;倘若受不了这种残酷的疼痛,便会被认为缺乏男子气和不够贞洁”。生命就这样离自身而去,极度的欢乐近乎痛苦[4]。“我疑惑造化本身赋予了人类某种非人性的本能。”这是因为我们的肉体及其平和的功能被我们拥有的一种非凡本领渗透,即我们能够致力于肉体之外的事,并能够给自己定下探求绝对这一目标。再说,没有一种欲念是仅仅冲着肉体而不在自身以外寻求别种欲念和允诺的。“因此,有人说他们追求的是心灵的忠诚相许,他们是对的……我不能想象我的肉体是一副没有感情的躯壳。”爱情不只是肉体的事,因为它的目标是某个人,但爱情也不只是精神的事,因为它的目标体现为那个人的肉体。“奇异”这个词是蒙田在谈到人时最常用的字眼,还有“荒唐”,“怪物”,或者“奇迹”等。“人是怎样一种奇怪的动物啊!他憎恶自己,他的欢乐使自己不安,他牢牢守着不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