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卷 第五章 论维吉尔的诗

随着有益的思考愈来愈充实和坚稳,它们也愈来愈成为精神的羁绊和沉重的负担。罪恶、死亡、贫穷、疾病是一些重大而又使人痛苦的主题。必须具有一副既知道如何承受和战胜这些苦难,又知道如何享受生活、坚守信仰的心灵才能面对它们,还必须常常启迪和锻炼心灵去研究它们,但对一个普通人而言,则只能轻松而有节制地去思考这些问题,倘若过分紧张,心灵便会惊慌失措。

我年轻时需要别人提醒和激励才能安于公务;因为据说年轻人活泼的性情和充满活力的身体不适合作公务上严肃而哲理的思考。现在我则处于另一种心态。人至迟暮,身体条件给我提出太多的警告和劝诫,使我愈来愈清醒和理智。我从过分活泼堕入过分的庄重,而后者比前者更有害。故而眼下我有心让自己稍稍放纵些,有时任精神在年轻人的顽皮思想中游逛,使它得到休憩。从今以后我只能是太沉着,太稳重,太成熟。年岁每天都在教训我要冷静,要节制。这年老之躯对任何越轨行为避之犹恐不及。现在轮到躯体来改造精神,统治精神了,而且其方式更粗暴,更专横。不管我是睡着还是醒着,它无时无刻不让我想到教训、死亡、忍耐、忏悔。现在我防止自己一味节制,一如过去防止自己一味追求快意。因为节制总在拖我的后腿,简直使我到了迟钝麻木的地步。而我,从各个意义上来讲,要做自我的主人。明智也会过分,而且也像狂热一样需要调整。为了不让自己干涸,不让自己愈加谨小慎微,“不让精神总被肉体的病痛缠绕[1],”我常在病痛留给我的间隙中,缓缓把目光从我面前那浓云密布、孕育着暴风雨的天空移开:这天空,谢天谢地,我注视它时毫无惊恐,但却并非毫不费力,不作探讨。我兴致盎然地徜徉在对逝去的青春的回忆中。

心灵渴念那失去的东西

整个沉浸于往昔的情景[2],

——佩特罗尼乌斯

童年朝前看,老年朝后看,这不就是雅尼斯[3]的两张面孔的含意吗?岁月可以挟我而去,但是我却要它倒着流!只要我的眼睛还能辨认那逝去的美好花季,我便要不时地将目光转向那段时光。虽则青春已从我的血液和血管中逃遁,但至少我不愿把它的形象从我的记忆中抹去。

回忆过去的生活

无异于再活一次[4]。

——马提亚尔

柏拉图要求老人们观看年轻人操练、舞蹈和游戏,以便从别人身上再一次享受自己的肢体已失去的灵活和健美,并在回忆中重温那灿烂年华的潇洒韵致和种种优越。他还要求老人们把胜利的荣誉颁给最能使他们中的大多数得到愉快和欢乐的人。

过去我把那些沉重的、阴晦的日子作为不平常的日子记下来,但它们很快便成了我的平常日子;而那些美好的、清朗的日子倒成了不平常的日子。倘若哪一天没有任何事使我悲伤,我便会像得到一次恩惠似的受宠若惊。不久,即便我胳肢我自己,怕也不能从我这衰弱之躯引出可怜的一笑了。我只能在幻想和梦境中愉悦自己,用计谋转移老境的忧烦。当然,应该寻求梦幻之外的良药,即便那是对抗自然规律的一种人为的无力斗争。延长老年的种种不适或让他们提早到来,乃是最愚笨的行为,可惜几乎每个人都在这样做;我愿意推迟老年,而不愿未老先衰。哪怕遇到最微不足道的娱乐机会,我都紧紧抓住。我虽听说有几种既谨慎正派又强烈快意的娱乐方式,但是人言对我的作用不大,不足以引起我对它们的兴趣。我并不要求娱乐方式如何崇高、豪华、盛大,倒更喜欢它们温馨、简便、随手可得。“我们远离大自然而投身于人群,但人群从来不是个好向导[5]。”

我的哲学是行动的哲学,是遵从自然习惯和现实习惯的哲学,而很少是幻想的哲学。即便我喜欢玩榛子和转陀螺,那又何妨!

为拯救国家社稷,他不把街谈巷议放心上[6]!

——恩尼乌斯

快意是一种容易满足的美好感觉,它本身已经够丰富的了,无需再加上名声的光彩,它倒更喜欢默默无闻。一个年轻人若是把兴趣放在挑选酒和调料的口味上,便该挨鞭笞。过去我最不精于此道,也最不屑于学此道。然而如今我也在学了。我为此感到十分羞惭,可是有什么办法呢?更叫我羞惭和恼怒的是促使我学习此道的

客观情况。现在该我们老年人幻想和闲荡了,而年轻人则要去追求名望和成功。青年人正走向社会,走向声誉,而老年人已是过来人。“让年轻人去玩刀剑、骏马、标枪、狼牙棒、网球、游泳和赛跑吧,把他们弃之不要的骰子和骨牌留给我们老人[7]。”自然规律本身把我们赶进屋里。由于年事已高,体弱多病,我只能给自己找些玩物和消遣,就像对待孩子一样,无怪人们说老年人重新变成了孩子。明智和疯狂须得煞费苦心轮流交替为我服务,才能支撑和帮助我度过这多灾多难的暮年:

在明智中加入少许疯狂[8]。

——贺拉斯

同样,我也躲避哪怕是最轻微的打击,从前只会伤及我的表皮的事,如今可能刺穿我的心,尽管我已十分心甘情愿地开始让自己的脾气适应各种伤害!但“对于脆弱之躯,任何打击都会造成损伤[9]。”

有病的心灵经受不住任何痛苦[10]。

——奥维德

我一向是个对侮辱十分敏感的人,如今变得更娇嫩,同时却又处处不设防。

有裂痕的东西在最轻微的撞击下也会破碎[11]。

——奥维德

我的理智阻止我埋怨和抗拒造化要我承受的烦恼,但并不能阻止我感受这些烦恼。我愿走遍天涯海角寻找一个地方,在那儿过一年饶有趣味、充满快乐的安静日子,因为我的人生目的就是要惬意舒畅地生活。那种阴沉、麻木的安静,我并不缺少,但它使我头脑满涨、昏昏欲睡,我不满足于这种清静。倘若有某个人或有雅兴的一伙,不管他们是在乡村还是在城市,不管是在法国还是在异国他乡,不管他们喜欢深居简出,还是喜欢游历四方,只要我的性情与他们相投,他们的脾气对我合适,那么他们只需在手掌中打个呼哨,我定会前去与他们汇合。

人们常说思想有其得天独厚之处,即能在老年重放光彩,既然如此,我希望它充分显示这一特点,如果它能,就让它发绿、开花吧,如同栋树上的槲寄生。但只怕它会背弃我,因为它与躯体兄弟般亲密相连,每每在需要时抛下我而追随躯体。我有心满足它,吸引它,都是枉然。我试图把它从它与躯体的联盟中解脱出来,并向它展示塞涅卡和卡图鲁斯,贵妇和宫廷舞蹈,然而这一切全是徒劳;倘若它的伙伴患腹泻,似乎它也患腹泻。连它所独有和特有的活动也不能激起它的活力,它显得迟钝麻木,像个冻僵了的人,是啊,没有轻松活泼的躯体,就没有轻松活泼的精神产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