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卷 第五章 论维吉尔的诗(第2/18页)

古代思想家在探索精神出奇激奋的原因时,只把它归因于神力、爱情、鏖战、诗歌或酒力,而未给健康的体魄——热血沸腾、生机勃勃、精力饱满、自由自在的体魄,正如青春和宁静曾赐给我的那种健康体魄——一个应有的地位,他们未免失之偏颇。旺盛的血气使思想迸发出强烈而明亮的火花,这些思想火花超出我们天生的智力,是一种最有灵感,甚至是最狂热的激情。而健康状况不佳则会使我们精神沮丧、呆滞,产生相反的效果,这是毫不足怪的。

精神不振作起来做点工作,却与躯体一同萎顿[12]。

我老来的精神比一般人更不济,而它还要我为此对它感恩!不过至少,趁我们还有喘息之机,让我们把苦恼和纠葛从我们与别人的交往中驱除出去:

“趁自己还有可能,老年人要舒展愁眉;[13]”“用戏言谑语把忧愁转为快乐[14]。”我喜爱一种活泼平实的睿智,我躲避那种尖酸冷峻的性格,任何可憎的嘴脸都使我觉得可疑:

愠怒的面孔阴森逼人[15]。

——布加南

道貌岸然者之中不乏放荡淫邪之辈[16]。

——马提亚尔

柏拉图说脾气的随和或乖戾昭示着心灵的善良或歹恶,我对此言心悦诚服。苏格拉底的脸始终如一,总是明朗的,笑盈盈的;老克拉苏的脸也始终如一,就是从来不笑。

德行应是令人喜欢、令人愉快的品质。

我知道,有少数人会对我这些文字的大胆表示不满,而他们对这些文字表达的大胆思想却无可非议。我顺应了他们的勇气,却冒犯了他们的眼睛。

肤浅地抓住柏拉图文章的片言只语,而不提他和费东、狄翁、斯特拉、阿盖纳萨之间的来往,好一种符合逻辑的做法!“不要羞于道出我们敢于想的事[17]。”

我憎恶那种总是满腹牢骚、愁眉苦脸的人,他们对生活中的乐趣视而不见,却牢牢抓住生活中的不幸,从哀叹不幸中得到满足,好似苍蝇,在光洁平滑的物体上呆不住,必须停在粗糙不平的地方;也好似吸血虫,专找不洁的血吮吸。

再者,我要求自己,敢做的事就敢说,不能公布于众的事便不要去想。我最坏的行为和思想也没丑陋到不能告人的地步。人们在忏悔时都很谨慎,若是在行动中那样谨慎该多好!然而犯过失的胆量丝毫不受忏悔时的胆量的抑制。谁若是要求自己说出所做的一切,他就会要求自己不做任何不得不保守秘密的事。但愿我的过分大胆能带动人们超越源于自身弱点的那种怯懦而又具有腐蚀性的品质,走向自由;但愿我的这些毫无顾忌的文字能把世人引向真正的理性!应当正视自己的毛病,研究它,为的是批评它。向别人隐瞒自己的毛病的人,通常也不敢把它向自己坦露。倘若他的毛病被人看到了,便怪自己没遮盖好;这种人对自己的良心文过饰非。“为什么人不愿承认自己的毛病呢?那是因为他仍然是自身毛病的奴隶。人们只在醒了以后才述说自己做过的梦[18]。”肉体的病越严重便越明朗化,于是我们发现,自己以为的感冒或韧带扭伤原来是痛风病。而心灵的病越是加剧便越变得糊涂。病得愈重的人愈是感觉不出自己的病。所以要经常以无情的手将它们抖露在光天化日之下,把它们打开来,把它们从我们的心灵深处挖出来。坏事也和好事一样,有时只要把它说出来,心里便会无比舒畅。难道有什么过失,因其丑恶我们就可以不坦白出来吗?

我不能忍受做假,故而避免为他人保守秘密,因为我没有勇气否认我知道。我知道的事我可以不说,但要否认我知道,我必定会很为难,很痛苦。保守秘密,应该是出于自觉,而不是出于义务。为效忠君王而必须严守秘密,这并非难事,倘若不要求我同时还说谎。有个人求教于米勒的塔勒斯[19],是否该郑重其事地否认自己有过猥亵行为。倘若那人来问我,我会回答说,他不应当否认,因为我觉得撒谎比猥亵行为更坏。塔勒斯给他的完全是另一种劝告,劝他发誓没干,说得越少越保险。当然,塔勒斯的劝告并非要那人选择恶行,不过它会导致恶行的重犯。

说到这里,顺便提一句,假如有谁向一个正直的人提出,用艰难困苦来抵消恶行,那么这一定很容易成交;但假如逼这个正直的人在两种罪恶之间作选择,那就叫他进退维谷,十分为难了;从前有人给奥利金[20]介绍了一个卑鄙的埃塞俄比亚贵族,然后向他提出:要么像供奉神灵一样供奉此人,要么给此人当肉体上的玩物。奥利金接受了前一个条件,而且据说是用狡猾的办法。因此当今那些宣称宁愿为勾引过十个男人而良心不安却不愿为误了一台弥撒而良心不安的女人,按她们的过失而论,也许不算是格调不高的人了。

虽然把自己的过失如此公布于世有些冒昧,但无需担心这些事会成为榜样被后人仿效,或成为惯例被后人依循。因为亚里斯通说过,人们最怕的风是能吹走他们的蔽体之物的风。所以还得找回那块愚蠢的遮盖世风的破布。有些人将自己的良心送进了窑子,却保持一副正人君子的姿态。连背信弃义者和谋杀犯也赞成冠冕堂皇的法律,声言遵守法律是他们的义务。不管如何,总不该由不公正来控告不文明,也不该由狡诈来责怪鲁莽。令人遗憾的是,坏人并不同时又是傻瓜,他可以用体面来掩饰自己的罪恶。然而这些美丽的饰物本该镶嵌在光洁无瑕的白壁上,这样的墙壁才值得保养或粉刷。

胡格诺分子指责我们的忏悔在私下里进行,而且只能耳闻,有鉴于此,我的忏悔便面向公众,虔诚而坦荡。圣徒奥古斯丁、奥利金和伊波克拉特曾公布过他们言论中的错误;我呢,还公布我道德品行中的过失。我如饥似渴地要让世人了解我,了解得多深,于我倒无关紧要,只要是真实地了解;或者,说得更确切些,我不渴望什么,只是非常担心被那些有机会知道我的名字的人张冠李戴,把我看成另一个人。

有的人为荣誉和功名竭尽全力,他们戴着面具在社会舞台上表演,把真实的自我掩藏起来不让公众了解,这种人究竟想得到什么呢?夸奖一个驼背说他身材好,他会认为这是侮辱。倘若你是个胆小鬼,而人们尊你为勇夫骁将,难道人家说的是你吗?人家把你当成另一个人了。某人见别人对他频频敬礼致意便喜不自胜,其实是因为人家把他这个最无足轻重的人当成一群人的头领了。马其顿国王阿盖拉于斯一天在街上走时被人泼了一身水,目睹者都说国王应该惩办那人。他说:“是的,不过,他并没把水倒在我身上,而是倒在他以为我是的那个人身上。”某人警告苏格拉底有人在诽谤他,苏格拉底回答说:“他诽谤的不是我。因为他讲的那些东西在我身上丝毫不存在。”拿我来说,谁若称赞我是个优秀的船只驾驶员,夸我很谦虚,或很洁身自好,我是不会领他的情、向他道谢的。同样,谁若骂我是背信弃义者,是窃贼或醉鬼,我也不会自认为受到冒犯。缺乏自知之明者才会为虚假的称赞而陶醉。我不会,因为我看得清自己,我研究自己直到最深处,我知道什么属于我,什么不属于我。我宁愿少受些赞扬,只要能被世人正确地认识。人们可能认为我在某件事中表现明智,而我也许恰恰认为那是愚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