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卷 第十二章 论相貌(第4/9页)

因此,这种倾覆与其说使我沮丧不如说确实使我兴奋,之所以如此全凭我的良心;我的良心不仅安稳而且感到自豪,我看不出我有什么理由埋怨自己。由于上帝向人类降灾不比向人类降福多,我的健康状况在那个时期竟然较平时为佳。正如没有健康的身体我会无所作为,有了健康的身体,世上便罕有我作不到的事了。健康使我有可能唤起我全副精神力量并主动迎接往往可能走得更远的灾祸。我感到我的毅力蕴含着某种足以抵抗命运的耐力,不经历大碰撞我是不会失去马鞍的。我作如是说并非为触怒命运之神致使她给我更猛烈的一击。我是命运的仆人,我向她伸手求救,为了上帝,愿她适可而止。我是否已感到了她的冲击?没有。正如被悲哀压倒而不能自拔的人时不时小试快乐并对快乐流露一抹微笑,我也有能力靠自己心境安详并摆脱恼人的思想,然而我却时不时心血来潮,在我武装起来准备赶走不愉快思想或与之斗争的当儿,突然听任它们前来袭击。

那些苦恼刚过去,别的更严重的苦恼又接踵而至。在我的住宅内外,我面临的竟是瘟疫,而且是比别种瘟疫更可怕的瘟疫[39]。因为健康的身体易于得重病,只有重病能使强壮的身体屈服。我周围的空气虽然新鲜卫生,而且凭我的记忆,传染病再邻近,也从未在此站住过脚跟,然而,这样的空气万一自我中毒,便会产生格外严重的后果。

越来越多的老人青年乱葬于各处;

谁也躲不过地狱皇后的残酷[40]。

——贺拉斯

一看见我的住宅我就感到不寒而栗,但我却不得不忍受家里这种滑稽的现象。宅中一切毫无防范,谁想进去都如入无人之境。我虽一向慷慨好客,却很难为我家找一处避难之地,因为这个家庭已走入歧途,它既让朋友害怕也自己害怕自己,把它安顿在任何地方都道人厌恶,只要家中这一群人里有一个人突然感到指尖发痛,全家就得挪地方。所有的病都被看作瘟疫,大家并不想花功夫去加以辨别和区分。按医疗原则,凡接近过这种危险的人都得在四十天之内担心染上此病,这有好处,不过,胡思乱想也会照它的方式折磨你,让你感到浑身发烧。

如果我不必为别人的痛苦感到难受,如果我不去为那一群结队而行的人当半年可怜巴巴的向导,那些事就不至于十分触动我。因为我自己身上一直带着预防药:那就是决心和忍耐力。我没有担惊受怕的困扰,这种疾病最忌讳这样的心境。倘若我是单身一人而又想独自逃命,我定会逃得更快也更远。我不认为这种死法属于最坏的死法之列:一般说,此种死法时间较短,死时昏头昏脑,少有痛苦,而且流行病这一点还使死者得到安慰;死亡时不举行仪式,也不服丧,可以免去压力。至于周围的人们,逃脱瘟疫者还不到百分之一:

牧人王国荒无人烟,

大片土地猎网空悬[41]。

——维吉尔

在这样的地方我最大的收益是物质的:需要一百个人为我干的活长期搁置下来了。

然而在当时,透过民众的幼稚可以看到表明决心的怎样的范例!一般说,谁都不再操心自己的生活。葡萄挂在葡萄藤上,而葡萄却是此地的主要财富。人人都在毫不在乎地准备着,等待着今晚或明天死亡,他们的面容和声音显得那样无所畏惧,仿佛全都十分相信这样死亡的必要性,仿佛此种死亡是普遍的不可避免的死刑判决。死亡永远如此。然而死亡决心的依据是多么站不住脚!几个钟头的距离,几个钟头的差异,对周围熟人一闪念的考虑都足以使我们对死的恐惧各不相同。瞧瞧那些人:无论儿童、青年、老人,只因他们会在同一个月内死亡,他们再也不大惊小怪,再也不互相哭丧了。我见过一些人,他们处在可怕的寂寞之中,因此,他们生怕死在后面,除了墓地的事,他们全都不再操心别的什么:眼见尸横遍野,任凭即将聚拢的牲畜摆布,他们感到无限心酸。(人类想法之差异为何如此之大:被亚历山大征服的民族尼奥利特人[42]把人的尸体扔到森林的最深处让野兽吃掉,他们私下认为那是唯一幸福的墓地。)某某人还很健康便掘起自己的坟墓来了,还有的人活着便躺进坟墓。我家一个干粗活的人在死去的当儿还用手和脚往身上堆泥土[43]:埋进土里不是可以睡得更舒服吗?这个举动还不如罗马士兵同样的举动高明:在加纳日之后,人们发现罗马士兵把头伸迸他们挖好的洞里并用自己的手把洞填满,以便在洞里窒息而死[44]。

总之,整个民族都现时现刻按习惯以毫不通融的步骤被安置了,那毫不通融的程度不下于任何深思熟虑的决定。

能鼓舞我们的科学知识大多数是门面多于力量,装饰多于实效。我们抛弃了自然又想学习自然课,因为自然课引导我们既成功又稳妥。自然知识的痕迹和靠人的愚昧而留下来的少许自然的形象仍旧在这群无文化的粗人的生活里打上了烙印。科学不得不天天利用自然,使之成为科学弟子们学习坚韧、纯洁、宁静的样板。科学学子们虽然知识渊博,却还得模仿自然之拙朴,而且在初涉德操的行动中就必得模仿。我们虽智慧过人,却要在一生中最重要最必要的时期向牲畜学习最有用的功课,诸如:人必然有生有死,人必须爱惜自己的财产,必须爱护并养育自己的孩子,必须维护正义——人类疾病的奇特证据;还有,理性任我们随意操纵,而且永远千差万别花样翻新,却给我们留不下自然的任何明显痕迹;看见上述现象令人开心。人操纵理性有如化妆品制造商操纵油类[45]:他们给理性搀进如此之多的外来的论据和推理,使理性变成了千变万化可以适应每个特定个人的东西,同时也失去了自己的面貌,恒定不变的放之四海而皆准的面貌,于是我们不得不去牲畜那里寻找证据,这样的证据是不会屈从于恩宠、收买和意见分歧的。因为,牲畜本身虽然并不一定都能准确地走自然之路(这千真万确),它们偏离自然之路却微乎其微,因此你总能瞥见这条道路的车辙。正如被人驾御的马匹,它们虽然又蹦又跳,却跳不出系马皮带的范围,而且永远跟着赶马人的脚步走;犹如展翅飞翔的鸟儿,他们永远摆脱不了链子的束缚。

“考虑考虑流放、酷刑、战争、疾病、沉船事故……[46]”“为了你在灾祸面前别当新兵[47]。”凭好奇心去预见人类全部的麻烦,这于我们有何益处?费大力气去准备对付也许根本不会触及我们的麻烦又有何益?“害怕痛苦与痛苦本身一样使受过苦的人痛苦[48]。”不光捶打能袭击人,连气流和屁也能袭击人[49]。这样的人或许像最狂躁的发烧病人?因为,你此时此刻就让人抽你的鞭子,原因是你可能命中注定某一天会吃鞭打之苦,这只能是狂躁的发烧病人之所为;还有,从圣约翰节起你便穿上皮袍,原因是你在圣诞节到来时需要穿皮袍,这也的确是狂躁的发烧病人之所为。“投身进去体验可能降临的痛苦吧,尤其是极端的痛苦:去痛苦里经受考验!去痛苦里坚定自己的信心!”他们说。恰恰相反!最便当最自然的办法是摆脱这种思想负担。痛苦来得还不够早,困难的实际存在也拖得不够久,因此我们必须在思想上将其扩展,延长,而且事先与痛苦交融起来并保持这种交融状态。仿佛痛苦折磨我们不会掌握分寸似的!“痛苦降临时会相当折磨你。”一位大师这么说,这位大师[50]并不属于什么温和学派,他属于最严厉的学派。“痛苦降临时你也应照顾自己,你喜欢什么就相信什么吧。老提前考虑并预防你的恶运,为担心将来而失去现在,只因随时间推移你会经历苦难,你便从现在开始经历苦难,如此行事于你何益?”这就是他的话。科学知识会精确告诉我们痛苦的大小,这就自然而然给了我们有效的帮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