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费正清、费慰梅(第3/3页)

昆明永远那样美,不论是晴天还是下雨。我窗外的景色在雷雨前后显得特别动人。在雨中,房间里有一种难以言状的浪漫氛围——天空和大地突然一起暗了下来,一个人在一个外面有个寂静的大花园的冷清的屋子里。这是一个人一生也忘不了的。

十二

1946年7月末,梁、林全家回到他们思念已久的北京。不久,梁思成收到普林斯顿大学和耶鲁大学的邀请,到美国进行学术访问,这期间他受聘为联合国大厦设计委员会委员,参与了大厦的设计工作。1947年夏,林徽因病情突然恶化,须做肾切除手术。梁思成匆匆赶回北京。在给费慰梅的信中,林徽因描写了梁思成带给她的礼物——

在一个庄严的场合,梁先生向我展示了他带回的那些可以彻底拆、拼、装、卸的技术装备。我坐在床上,有可以调整的帆布靠背,前面放着可以调节的读写小桌,外加一台经过插入普通电源的变压器的录音机,一手拿着放大镜,另一手拿着话筒,一副无忧无虑的现代女郎的架式,颇像卓别林借助一台精巧的机器在啃老玉米棒子。

关于那录音机——

我们确实听到了录在磁盘上的各种问候。但是全都不对头了,思成听起来像梅贻琦先生,费慰梅像费正清,而费正清近乎保罗·罗伯逊。其中最精彩的是阿兰的,这当然在意料之中。我非常自豪,能收藏一位专业艺术家的“广播”录音。不过迄今我还没有按这机器应有的用途来做什么,只是让孩子们录些闹着玩的谈话。我觉得好像乾隆皇帝在接受进贡的外国钟表。我敢说他准让嫔妃们好好地玩了一阵子。

十三

1947年12月24日,林徽因做了肾切除,进手术室前,她向费慰梅诀别——

再见,最亲爱的慰梅。要是你能突然闯进我的房间,带来一盆花和一大串废话和笑声该有多好。

十四

在林出院后的一封信中,少有地发表了她的一些政治见解——

右派愚蠢的思想控制和左派对思想的刻意操纵足可以让人长时间地沉思和沉默。我们离你们国家所享有的那种自由主义还远得很,而对那些有幸尚能温饱的人来说,我们的经济生活意味着一个人今天还腰缠万贯,明天就会一贫如洗。当生活整个乱了套的时候,我在病榻上的日子更毫无意义。

十五

1948年12月上旬,林徽因收到费正清的新著《美国与中国》后,给费慰梅写了最后一封信——

现在我觉得我们大概只有一两个月能自由地给在美国的你们大家写信了,也许是因为不能通邮或别的什么障碍,我觉得憋得喘不上气,说不出话。即使是这封信,我希望它能在圣诞节前或过节时寄到。

谢谢你们寄来的书,特别是其中最后一本,费正清自己的杰作,多好的书啊!我们当然欣赏、钦佩、惊奇和进行了许多讨论,大家都对这书有非常非常深的印象。有时我们互相以热情赞美的话说,费正清显然是把握了我们华夏臣民的复杂心态,或知道我们对事物的不同感觉,所以,这不是那种洋鬼子的玩意儿;此刻对于一个现代中国人来说,它一点儿也不是。张奚若热情地说,他喜欢费正清的书,“没有一处是外人的误解……他懂得的真不少”等等。老金说这是对我们的一个“合理而科学的”总结,费正清“对有些事有着基本的理解,他和别的外国人真是不一样”。而我和思成非常惊讶,他真的全然没有外国人那种善意的误解、一厢情愿的期望或失望。我尤其欣赏费正清能够在谈到西方事物时使用西方词汇,谈中国事物用中国词汇,而同一个西方语言却既能让美国读者以自己的语汇来读关于中国的事,又能让中国读者用另一种语汇来读关于自己国家的事。我们对这一点都特别欣赏。

此外,我们还常常以最大的钦佩而且毫不感到羞耻地互相指出,有许多关于中国的事实我们竟是从他这里才生平第一次知道!例如,有趣的是,我从不知道玉米和白薯是这么晚才来到中国的;还有特别是那些关于中西方关系的事件。

换句话说,我们都极为赞赏费正清的这本得意之作。自从费慰梅重建武梁祠以来,梁氏夫妇还没有这么高兴过呢。

我唯一的遗憾,如果有的话,是在这本总结性的著作中没有涉及中国艺术,尽管我也看不出艺术和国际关系何干。即便如此,艺术是我们生活中那样重要的一部分,如果要一般地谈论我们的话,艺术也是不可少的,那是我们潜意识中的一个组成部分。……当我提到艺术的时候,当然也指诗,但可能也指由我们的语言、我们特有的书法、构词、文学和文化传统所引发的情感和审美情趣。我们特殊的语言实际上由三部分组成:修辞,诗,只有一部分才是直截了当的言语!……我想说的也许是,正是这种内涵丰富的“语言——诗——艺术的综合”造就了我们,使我们会这样来思索,感觉和梦想……

简言之,我认为艺术对我们精神的塑造和我们的饮食对我们身体的塑造一样重要。我深信,我们吃米饭和豆腐会不可避免地使我们同那些大块吃牛排、大杯喝牛奶,外加奶油蛋糕或馅饼的人有所不同。同样,坐在那里研墨,耐心地画一幅山水画的人,肯定和熟悉其巴尔扎克风格或后印象主义画派和晚期马第瑟和毕加索,住在巴黎拉丁区的叛逆青年(或专程到墨西哥去旅行以一睹墨西哥壁画的年轻人)全然不是一个类型……

以上全是我自己私下里的一点书评,不过是为了想争论一下,而费正清对善意的争论总是很来劲的。寄这封信得花我一大笔钱了!

说到政治观点,我完全同意费正清。这意味着自从上次我们在重庆争论以来我已经接近了他的观点——或者说,因为两年来追踪每天问题的进展,我已经有所改变,而且觉得费正清是对的。我很高兴能够如此。顺便说一句,因为我对许多事情无知,我非常感谢费正清对中国生活、制度和历史的许多方面的高瞻远瞩,富有教益的看法。因其对自己的事很熟悉,我常不愿去做全面的观察或试图把它闹清楚。所以读费正清的书对我们极有吸引力,我们也要让年轻一代来读它。

也许我们将很久不能见面——我们这里事情将发生很大变化,虽然我们还不知道是什么样的变化,是明年还是下个月。但只要年轻一代有有意义的事可做,过得好,有工作,其他也就无所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