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绿光往事 新村如何成为古都(第2/4页)

但来到中兴新村,它却有着大型公用建筑和大量的公园绿地;村界入口之处,不但有巍巍的牌坊大门,还有莲花池相迎;它完全没有商店招牌,却有美丽的街树和道旁花卉,红砖灰瓦的花园公寓整齐排列,秩序井然。那个时候,当然,我还没有能力了解,为什么它是那么的「不一样」…。

对我来说,中兴新村给我一个「理想国」的感觉。主要的一个原因,是它的地景与建物看起来无不秩序井然,街道整齐干净,到处花木扶疏、宁谧安详,没有乱七八糟的碍眼建物(在这里看不到石绵瓦的铁皮屋),也没有露出破败之象的公共建设(每一座公共建筑都是新颖而端庄堂皇)。它不像我们农村到处有鸣声不断的鸡舍猪圈,更有各种水田池塘的堆肥烂泥,中兴新村对我来说,是一座「不食人间烟火」的全新市镇,它没有稻田菜圃,没有农家不可或缺的竹丛(提供日常生活使用的竹子和食用的竹笋),但它也没有我们小镇街市充斥的各种店招和商店,我不能想像它究竟靠什么生活?

我第一次亲履中兴新村是民国五十一年(一九六二),距离它的建设使用(一九五七)才不过五年,什么都是新的,倒是树木已经绿叶成荫了,不知道是保留了原有树木,还是移植而来?很快的,刚刚上学的我,就从学校老师以及其他长辈那里听来一些轶闻掌故,知道中兴新村是为台湾省政府的「疏开」而建设的新市镇,市镇的居民不是农民商人,全部是在各种政府机构上班的公务人员。我虽然没赶上战争,但听父执辈讲述「美军空袭」时老百姓如何「疏开」种种故事,对「疏开」略觉有些概念,对政府机关疏散到山间乡下的「必要性」也深信不疑。

了解中兴新村的居民不靠耕稼商贩生存,并没有解消我对它的羡慕与好奇,我在这个清洁美丽的小城看见另一种生活。譬如说,它有富丽堂皇的「中兴会堂」,那是一座纯白色巴洛克式的巨大礼堂。礼堂平日可能做省府大型集会的场地,但在周日,它又摇身一变成为播映电影的「住民娱乐场」,所有的省府员工,自然也包括我的两位姨丈,都能拿到若干电影券,周日下午,这座白色大礼堂充满嘉年华会气氛,门口那一片广大的绿地广场更成为住民放风筝、逗小孩、晒太阳的「中央公园」。

最让我感到神奇的是,当时的中兴新村从外表看,几乎看不到商店和招牌,也没有令人头疼的摊贩,但似乎居民生活上的各种需要都受到照顾。我的姨丈会带我们走往一个机关建筑,一个转角里我们会发现一家省府的「福利社」,它像后来我所认识的「超市」一样,供应着省府员工的日常生活所需,公务员们不一定用「金钱」来做交易,有许多「配给」的物资也在这里领取,省府员工的许多福利也都变成某种「票券」,凭着一张小纸条,他们有时候可以领到奶粉,甚至是一台电风扇…。但小时候的我期待的还不是这些,而是在福利社的一角摆着一只厚重的冰柜,姨丈会要福利社里的工友从中取出冰棒或雪糕,那冰凉浓郁的奶香美味,四十多年过去,我还觉得难以忘怀。

这里真的是一个神奇的自足社会,它看起来什么都没有,却又什么都不缺,在这里,什么都被照顾了,你有更多金钱也无处给你消费。如果世界上真有一种「社会主义天堂」,在我想,它应该就长这个样子…。

所有的社会主义天堂,当然都是一种假象。就连中兴新村那种宁静美丽的「和谐社会」,底层也有六○年代台湾的专制统治与军事压迫。花木扶疏的街容与蝉鸣不已的环境,底层也掩盖着老百姓恐惧噤声的「社会控制」。

可是中兴新村还是都市计画史上一个有趣的例子,一个为了政治目的所建设的「人工城市」,完全没有自然发展的前提,它原有的乡村和丛林面貌被弥平了,凭空建造了一座排水良好、街道整洁的「上班城市」,有点像是今天马来西亚吉隆坡的行政专区的布城(Putrajaya)一样。中兴新村这座「人工城市」几乎没有「自然城市」常有的缺点,因为它没有自然成长的痕迹,因而也就没有随着自然发展而来的违建、破坏、和脏乱,更没有因为私产所有权所带来的各种都市规划的难题与扭曲。它贯彻了建造者的「意志」,城市规划前的任何地理迹象都不曾留下(也许只剩地形起伏和远方山景),可见「清除」的彻底,它是没有历史的,它和孙悟空一样,是从石头之中一夜之间迎风诞生的。

这座人工城市更反应了建造者的「想像」,它不像任何台湾的城镇,倒像是对美国郊区「花园城市」的向往与回应。它有莲花池和梅园,它有大片草坪和周边花圃,它有环山的绿荫道路和幽静的住宅巷弄,它有办公楼与宿舍,也有学校与医院。它的建筑并不取材于台湾乡间的红墙黑瓦,它的植物选择也不同于台湾乡间的绿竹茄冬,它立基于台湾乡间,包围在草屯镇往南投镇的路上,但它远眺欧美社会,想要脱离现实世界,投入另一个「更美好」的社会。

中兴新村这种奇特的建造心理与建造哲学,纪录台湾某一个世代的政治雰围,后来它的发展命运诡谲,也和它的建造前提有关。台湾政治发展中的一个突如其来的「冻省」行动,使得中兴新村一夕之间被「遗弃」了,它的功能也突然「终止」了,它原来数量庞大的公务人员一夕之间被分派到各种地方。政治上一个决定,城市也突然「时间停止」了。

这一刻,我回来参加姨丈的葬礼。车子一个转弯,经过了小公园,熟悉的巷道映入眼帘,同样的二楼公寓,同样的红砖围墙,同样的矮树篱笆,连巷口的榕树都还有着相同的弯腰姿势,我知道我已经又回到魂牵梦系的旧地。几十年来,我去过的每个地方都变了,唯有中兴新村没有变。

其实它也变了。变得有一点衰败了,房舍的老旧沧桑浮现了,各种暂时使用的违建也横七竖八的生长了,昔日簇新的办公楼如今也褪色了,招牌与商店也变多了…。但其他台湾乡村都变了面貌,它却大致还和四十年前一样。

我来到位于新村山脚下的殡仪馆,坐在略嫌侷促的小礼堂里,丧礼乐队是穿着开衩短旗袍的辣妹,像「女子十二乐坊」一样,正用胡琴、古筝等乐器演奏着不知名的哀乐,但曲子我愈听愈觉耳熟,最后我才恍然大悟,乐曲其实是放慢了速度的罗大佑《爱的箴言》,没多久又有一首曲子被我认出,那是放慢转速的《月亮代表我的心》,台湾的世俗葬礼一向「与时俱进」,永远能够吸纳新的元素成为新的内容,和布袋戏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