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绿光往事 新村如何成为古都(第3/4页)

坐在礼堂里,在哀乐缭绕中,我忍不住低下头想,台湾究竟该旧还是该新?或者用时髦的话说,台湾该「守旧」还是「创新」?从前这个题目容易回答,但今天这个问题可就难了,我们已经知道「历史」得来不易,我们不会轻易放弃任何已经拥有的东西。这个问题放到中兴新村来,我们应该怎么想?

中兴新村的建造理由与建造哲学是过去的历史了,今天我们已经不再可能用如此激烈的手段和天马行空的想像力,去对付某一个存在的环境,也就是说,我们是不再可能建造另一个「新村」了。但已经逐渐古老的「新村」怎么办?我们要拿中兴新村怎么办呢…?

我想起朱天心小说《古都》里的台北,一个恣意破坏记忆的城市,叫人想让记忆驻足流连也难。事实上,何止是台北,你回到台湾任何一个你成长的城市乡镇,你都会发现找不到昔日的故厝(已经拆掉了),甚至找不到昔日的街道(已经拓宽改建了),你可能也找不到旧日的学校或校舍、古庙或庙前的老榕树…,那些做为你记忆座标的足迹碑痕都已流转变换,你忍不住要问:「这是哪里?」甚至要怀疑自己是否「真的存在过」。

比较起来,至少朱天心在小说中找到「对照组」是日本的京都,京都相对就是沉静安稳的存在,我们蜉蝣般的生命虽然不能丈量「千年古都」的意义,不过年复一年你重游旧地,发现古庙还在此,老树还在彼,百年老店也还在营业,你的心情因而是安定的。

但我这个「社会科学」的学习生,很快地就找到「同情」台北的理由,一种也许我可以称为城市的「社会动力学」。在我想,台北很难成为古都,是因为它还很「有用」,每天还在发展,而发展就是变化,发展就是破坏,它很难不成为一个破坏记忆的城市。只有一个城市「过去的地位」比现在重要,比未来重要,它才能有一部分「没有用」,它才能成为一个,唉,所谓的「古都」。我说的确实就是台南或鹿港那样的例子,它们过去曾经极重要,如今因为某种缘故不再撑得起原有的架构,台南不再是行政中心,鹿港不再是集货商港,它们原有的发展动能停住了,因而「变成」古都。

也就是说,包括日本京都在内,古都大多不是「自愿的」,它们大部分是被历史前进路线「遗弃」,失去了变新的动能(也就是使用的功能),它们就停在那里,时间冻结,成为某一种「过去时刻的胶囊」,也就是所谓的「古都」。只要给任何「古都」再度发展的动能,譬如苏州变成高新科技园区的例子,地产开发商就会像「使有机物腐败的细菌」一样,让你的城市立刻变了样,你得要费尽千辛万苦的力气,才能免于记忆被完全抹煞。我所说的「千辛万苦」,指的就是今天的欧洲各国,为了保存古城或古城区,他们必须拥有众多深知历史资产意义的居民,愿意为共同的文化遗产牺牲许多发展的机会,更必须放弃种种更动古迹与文物的自由,才能换来「主动的」(也就是「自愿的」)某种可以留住记忆的古城。

中兴新村就是一个被历史发展轨迹「遗弃」了的城市,它的动能突然间随着「冻省」而「冻结」了,时间往前走,台湾社会其它城市乡镇也都往前滚动,只有它留在原地,安静而且安定,变成了,呃,一种「古都」。

昨天还是全新起造的「新村」,今天就变成缓缓老去的「古都」,历史进程有时候未免也太捉弄人了。

但感伤有什么好处?我反而还庆幸台湾凭空掉下来一个「古都」呢。现在难道不是给我们一个机会,学习如何保护、保存一个古都的时候吗?

把中兴新村变成一个「现地博物馆」如何?这片占地广大、建设完整、充满独特经验的「古都」,是让我们看见城市如何由某种意志而生,又因某种意志而死的「田野实证」,它可以成为一个未来研究学习、体会理解的「完整个案」,在知识上的意义是不得了的。

有的人可能不喜欢「中兴新村」代表的国民党霸权时期的回忆,更看不顺眼它缺少政治正确的「台味」(要说台湾的Chinatown,中兴新村比台北市更有资格),但让我们宽阔大方一些,政治上台湾人早就得胜了,如今没有台湾人的「庇护」(blessing),没有人可以当选总统的,台湾人已经当家做主了,任何在台湾发生过的事现在全成我们的「文化资产」(不再是悲情记忆),昔日留下的孔庙是这样的意思,今日保留中兴新村也是这样的意思(千万别改它的路名、楼名,也不要拆掉那些如今看起来颇为尴尬的各种铜像)。

新村已经「古老」,我们要如何保留它的「古老」,而不至于「毁坏」?我们又要如何让它可以生活,可以观光,但又时间停止,不要再有变化?这当然都是颇有挑战的课题,台湾学习做一个有教养的国家,这样的课题绝对不可或缺…。

唉,我本来返乡参加姨丈的葬礼,为什么脑筋不肯休息,想起一座城市的生与死呢?

也许是我这位「外省亲戚」带给我的感慨,他诚实平凡的一生受到大时代的浪潮冲刷,也许一直有着「此身非我有」的沧桑之感,他曾经寄身在「反共基地」里一个奇特的「乌何有之乡」,无法回家,却在此地娶妻生子,落地生根,成为台湾社会的一员。他在这里慢慢重建起家乡的「滋味」(用台湾的食材做出记忆中家乡的菜肴),重建「家族法统」(一张红纸的祖宗牌位,以及他所相信延续香火的传宗接代),他在这里接受了民主的洗礼,眼睁睁看着国民党的垮台(以及变成面目全非的「台湾国民党」),最后他更终老于此,也葬身于此,他和蒋经国或马英九一样,「也是台湾人了」。

中兴新村,诉说的就是几十万流亡台湾各式各样的外省人故事,它像是个超大型「眷村」,但和眷村又不相同,它不是军队的文化,而是公务员的文化。中兴新村鲜少目不识丁的老粗,居住者大部分颇有文化与教养,但他们大部分也不是有权有势的人,不过是在官僚体制基层讨生活的人,这样的生活不一定是他们的选择,但在那个战乱流离的时代,这是他们仅有的选择。

我的四姨丈走了,和他同时代的流亡朋友也纷纷走了,还没走的也很老了,我在葬礼上看到许多哀戚的老人,那是他的同事和朋友,葬礼中的年轻人很少,冻省之后的中兴新村,连新一代的公务人员都很少了,现在这里是「人口移出」的地方了,和我的农村家乡一样,新血不会再来这样的地方了,或者我可以这样说,姨丈的时代和中兴新村的时代,都要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