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用再担心穷途潦倒,(第3/4页)

还可以用以下事例来证明桂林的朋友们对安石榴的好感:有一次,安石榴从桂林离开后,当时还在桂林工作的诗歌评论家荣光启以女性口吻写下了一篇暧昧的文章,第一句是:“深圳来的那个男人走了……”

2008年冬天,安石榴实现了十年前的愿望,在桂林定居。严格地说,这个愿望只实现了一半——房子是一个朋友免费提供给他住的。那地方叫莲花塘,位于桂林西面,一个城乡结合部的村庄,距市中心只有二十分钟车程。安石榴所住的两室一厅,大约五十平方米,独门独户,有一个小院子和独立的厨房。老东家的黄毛狗一见到安石榴就像找到青梅竹马的老相识,几天不到,就跟他混得烂熟,感动得朋友们很长一段时间都不好意思进狗肉店。

记得安石榴回桂林定居的那个晚上,我和诗人莫雅平去接站。我们从晚饭后就开始在市区晃荡,一直等到半夜十二点火车到站。见了面才发现,跟安石榴同来的还有据说在广东相当著名的一个寺庙住持雪尘大师。接到安石榴和雪尘大师后,我一个人走在最前面,安石榴和莫雅平居中,大和尚殿后,四个人往早已预定好的夜宵摊一路奔去。第二天上午,同事老胡跑到我办公室,劈头就问我是不是准备成立马戏团。我摸不着头脑,忙问:“啥意思?”老胡说:“我昨天晚上去火车站接我老婆,看见你带着两个长头发、大胡子的矮男人,还有一个和尚,往三里店方向麻直走(麻直,桂林话,“一路走去”的意思),一条街的人都在看你们,我以为你们文艺青年又要搞什么大事,吓得不敢和你打招呼!”

想想也是,莫雅平身材相貌都和安石榴酷似,他们两人走在一起,活像一对孪生兄弟,再加上后面一个光头和尚,这个队伍实在由不得别人不浮想联翩。

那个晚上,我们到达夜宵摊后,马上呼朋唤友,把一群桂林男女诗人从温暖的被窝里拉扯出来喝到凌晨三点,然后作鸟兽散。

在定居莲花塘前,我委托一个哥们,在距桂林100公里的荔浦县某房地产公司为安石榴找了个策划的职位。第一次见面,老板见到风尘仆仆的安石榴,表情颇有一些公事公办,而当安石榴从笔记本电脑里调出他前些年在北京、银川、沈阳等地策划的诸多成功案例时,这个原本不大认真的老板眼神马上就直了,可能长期在县城经营的他以前还没见到过那样的高端水准。于是,安石榴自然而然地留了下来。

凭着这些年在各大城市攒下的经验,两个月不到,安石榴就成为这家大公司的策划总监,但闲云野鹤的安石榴很快就厌倦了公司那些严格而烦琐的规章,特别是请一天假就要扣100元工资的做法更让他恨之入骨。对于缺乏形势认知能力的老板,安石榴也极不满意。有一次,安石榴所在公司经营的楼盘开盘前,老板对此抱以极高的期待,认为一次就可以卖出一两百套。安石榴则说:明天能够卖出20套就不错了。老板听了,拂袖而去。第二天,这个楼盘只卖出18套。老板这才知道深浅,于是整天磨着安石榴,要他教授绝学。这样一来,不仅弄得安石榴连泡妞的时间也所剩无几,而且最令他不满的是,工作量无端加倍,但待遇却未有相应提升,请假一天,照扣100元。于是,三个月不到,安石榴就给老板留了一纸辞呈,来到桂林。

在桂林,一家大型传媒公司看上了安石榴,这是一家实力非常雄厚,在北京、上海、深圳等大城市都有业务的大公司,而且与我所在的单位有非常良好的合作关系。来这个公司上班这就意味着和我成了半个同事。令朋友们大跌眼镜的是,安石榴只在这个公司上了半天班,就给我打电话说他不干了,原因是他认为该公司的人不好玩。

从那天起,安石榴不再上班,成了莲花塘村的“村民”,写作、漫游,间或出来找桂林诗人喝酒。顾名思义,莲花塘最引人注目的是村子旁边的千亩莲塘,在那个春天和夏天,安石榴看着荷叶慢慢从水中冒出头来,然后长成“接天莲叶无穷碧”。安石榴时常邀请朋友们到村子里看荷花。有一次,我带着十多个新朋旧友杀向莲花塘,赏花钓鱼,晚上聚餐时,把村子旁边两个小卖部存留的啤酒一扫而光。还有一次,我们看到村子里满地走来走去的小母鸡,馋得直流口水,一个朋友贼眼迷离,四处找蛇皮袋,打算找机会“打野味”。安石榴看见后,赶紧拦住,“不要搞不要搞,我和村子里的人关系很好的!”于是大伙只好转移阵地,到路边一家小店吃啤酒鸭,安石榴埋单。

2010年5月,莲花塘村被列入桂林市的城建改造范围,在我所供职的报纸上,两个整版的篇幅详细地列举了未来莲花塘村的新面貌。按照政府的规划,几年之后,那里农村低矮的小房子将不复存在,变成整齐划一的高级公寓楼。在我写下这些文字的时候,已经有拆迁队伍开进村里,开始拆外围的楼房。有意思的是,村子里面,一些农民对“大形势”毫不在意,正在一砖一瓦地建新房。一个很少关心时事的画家看了,很诧异地对我说,村民们怎么那么笨呢?明知道要拆房子了,还要在这里起屋子。我说,是你笨,把屋子起好,政府再来拆,拆迁费就有得算了!

安石榴自然不会加入建房队伍,他在抓紧时间给深圳的《佳族会》等房地产内刊写稿子挣生活费。2009年5月下旬的一天,安石榴从QQ上传来一首《莲花塘村,2009》:

城市向西,国道拓展为街道

村庄演变成居住社区

田野植入的钢筋,文明的根须

比莲花塘的藕只还要密集

这预知的图景,意味抵达面临离开

正值冬日,莲叶率先背弃田园

枯干的莲茎,像弄乱和废弃的篱笆

农事接近尾声,收成不由自主

下一个季节,土地将更深层翻开

而不再操心耕种

拆迁,人们按计划建造房屋

学习用宅地和楼层计算商品房的面积

完成村庄最后一桩农事

想象在扩张,辽阔在缩小

千年荷塘上升为湿地公园

作物与生态,在具体和抽象中转换

从莲花塘村、唐家村到琴潭岩村

未来的莲花塘大社区,不再隶属唐姓

2009年,一个姓安的异乡人

携带暧昧的身份归田园居

他抛开羁绊多年的楼盘营销

躲不掉房地产开发的驱赶

毫无疑问,《莲花塘村,2009》是我整个2009年读到的最动人的诗篇,这里面所写的已经不是一个诗人对一个村庄的感情,还是一种现实生活的噬心之痛。在随后的几个月里,安石榴在推土机的轰鸣声中穿梭于三里店(我的住地)与莲花塘之间,每一次见到他,我都想伸手替他拍一拍肩上的灰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