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带家具出租的屋子”(第2/3页)

肯定有一家特殊的秘密工厂专门生产供公寓使用的各样摆设。全英国每家公寓里准能见到完全一模一样的玩意儿,可是在其它任何地方却根本见不到。在壁炉台上两端总是摆着两个东西——它们叫什么名称呀?那里却最不安全;那东西四周还吊着一些长长的三角形的玻璃片,互相一撞会发出丁丁当当的声响,把你吓得神经紧张。在普通的屋子里,代替这些艺术品的是一对瓷器,每一件可能是用来代表后脚跪着的奶牛,或是坐落在以弗所的狄安娜神庙的模型,或是狗,或是你能想象出的任何东西。在屋里某个地方,你会碰上一个满脸愤怒的东西,最初你以为是一堆生面,某个孩子留在那里的,可是仔细一瞧,又似乎很像没有完工的爱神丘比特。这东西房东太太称它为雕塑。另外还有一件“刺绣样品”,是跟这家有亲戚关系的一个糊涂虫刺绣的,那是一幅关于“胡格诺派教徒”的图画,上面有两三段《圣经》经文;此外还有一张证书嵌在很高的镜框里,证书大意是说父亲已经接种牛痘,或说他是共济会会员,或诸如此类的事。

你细细察看了这些各类各样的有趣物件,然后疲软无力地询问租金是多少。

“这个价钱太高啦。”你一听见数目便说。

“唔,跟你说实话吧,”房东太太忽然变得坦率诚恳,回答说,“我向来要”——(提出一个比刚才第一次所说的数目高出更多的数字),“在这以前,我往往都要”——(一个更高的数字)。

那么,二十年前的房租必定是非常高昂的了,一想到这点会使人不寒而栗。任何时候涉及这个问题,房东太太都会告诉你,她以前收的房租是你目前支付的两倍,因而使你羞愧得无地自容。上一代的年轻房客们必定属于一个比当今房客更富有的阶级,否则他们准会倾家荡产。所以说,我理所当然不得不在顶楼上栖身了。

很奇怪,在住房方面,人生的规律竟会是颠倒的。你在社会上爬得愈高,你的住房就降得愈低。在住房阶梯上,穷人高居顶上,而富人则位于下面。你从顶楼开始出发,经过努力奋斗争取降到二楼。

有许多伟大的人物都曾住过顶楼,而且有一些就死在那里。顶楼,据词典的解释,是指“堆放破烂儿的地方”,所以这个世界在这一或那一时期都曾利用顶楼来堆放自己的破烂儿。那些传道士、画家、诗人,那些能探究事物的学者,能讲真话而无人要听的明眼人——就是世界掩藏在顶楼上的破烂儿。海顿[1]是在顶楼上长大成人的,而查特顿[2]却是在那里饿死的。艾迪生[3]和哥尔德斯密斯[4]是在阁楼上从事写作的。法拉第[5]和德·昆西[6]对阁楼也非常熟悉。约翰逊博士[7]愉快地到阁楼上来宿营,在矮脚小床上呼呼大睡——有时还睡得很酣畅呢;他确实像雇佣军中的一名坚强老兵,过惯了艰苦的生活,毫不爱惜自己的身体。狄更斯在阁楼上度过青年时期,而莫兰[8]则度过了晚年时期——可悲啊,他因酗酒成性而提前衰老。汉斯·安徒生这位童话之王,是在阁楼的斜屋顶下面梦到他的幻想的。可怜的、刚愎自用的科林斯[9]神智错乱地把头靠在阁楼里的桌子上,还有自命不凡的本杰明·富兰克林[10],还有萨维奇[11],他判断错误,吃了不少苦头,而本可以睡在一张比大门台阶更软和的床上;还

有年轻的布龙菲尔德[12],“博比”·彭斯[13],贺加斯[14],工程师瓦特——这个名单真是数也数不完啊。自从人们把住宅修建两层高以来,阁楼就已成为培养天才的保育室了。

凡是对精神贵族抱尊敬态度的人,不会因为结识了阁楼而感到自惭形秽。在那里,潮湿斑斑的墙壁就是珍贵名字的纪念。假如把全世界所有的智慧和所有的艺术——从大自然那里夺得的所有战利品,从上天那里攫取的所有圣火——都聚集一块儿,分成几堆,而我们还可以指着它们说,例如:——这些有分量的真话是在灯火辉煌的沙龙里,在一阵阵轻松的欢笑声里,在明亮眼睛的闪光里,刹那之间冒出来的;这些深奥的知识是在寂静的书房里发掘出来的,那里的帕拉斯[15]胸像以肃穆的眼光俯视着一排排散发皮革味儿的书架;这一堆是属于挤满人群的街道的;那一堆是属于长满雏菊的田野的——有一堆高耸于其它之上,犹如山峰高出于群山之上的,就是我们举目仰望的那一堆,我们便指着它说,这是所有当中最高贵的一堆——这些灿烂辉煌的图画和美妙绝伦的音乐,这些铿锵有力的词语,这些神圣的思想,这些大胆的事业,它们全是在城市阁楼的肮脏环境下,冒着饥寒和痛苦,经过千锤百炼而完成的。阁楼下面,城市心脏正在起伏跳动的时候,这些人间的国王却在高高的巢穴中放出雄鹰般的思想穿越许多世纪而展翅飞翔。在这里,阳光从破烂的窗格里射进来,落在腐烂的地板上和破烂的墙壁上;在这里,这些衣衫褴褛的天神从他们高高的宝座上掷下闪电雷霆,而且早把地球从根本上震撼动摇了。

啊!世界,把他们统统塞在堆破烂儿的屋子里!把他们紧紧关在里面,用贫穷的钥匙插进锁孔,把他们禁锢在里面。紧紧焊上铁条,让他们在狭窄的笼子里把英雄般的一生消磨掉。听任他们在里面挨饿、腐烂、死掉。听见他们的手发狂地敲打着房门就呵呵嘲笑吧。在尘土飞扬和人声喧闹中只管滚滚向前,经过他们身旁,把他们忘掉吧。

可是要当心,谨防他们转过身来咬你。并非所有的人都像神话中的凤凰会在痛苦中唱出甜美的曲调;有时候他们会喷出毒液——这种毒液你非闻不可,不管你愿意不愿意,因为你无法封住他们的口,虽然你可以给他们戴上脚镣手铐。你可以把他们禁锢在屋里,但他们却能打破那些靠不住的窗格,到屋顶上面去大声疾呼,因而人们不能不听见他们的声音。你们追逐狂暴的卢梭,把他赶到圣·雅克大街一家最低贱的阁楼上去,而且对他愤怒的叫喊大加嘲笑。可是他那细弱而尖锐的声调逐渐扩大,一百年后变成了法国革命的怒吼;直到今天,文明世界随着他声音的反响仍在颤动不止呢。

但是就个人而言,我却喜欢顶楼。并非在里面居住,因为作为住宅很不方便。住在那里,上下楼的次数太多,不可能让我高兴。那样做会使人不愉快地联想到脚踩轧机的情形。那里天花板的样式为碰撞你的头所提供的方便太多,而为你刮脸所提供的方便却太少。寂静的夜晚,听见公猫在外面屋顶上向其所爱大唱情歌,那曲子就近在咫尺,肯定叫人讨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