求婚(第2/3页)

婚姻也许令人联想到谨慎、保守和胆怯,但结婚却是完全不同的命题,它更草率,因而也更富浪漫!

婚姻,于拉比而言,仿佛是那通往亲密无间的无畏之路的高峰时刻;而求婚,则不乏闭目纵崖的每一点激情诱惑,期盼并坚信会有爱人崖下相托。

他的求婚,在于他渴望保存、冰封他和柯尔斯滕对于彼此的感情。他希求通过成婚,让一种狂喜的感受获得永恒。

来日,会有一段往事,令他一再回望,去追忆他曾想牢握的如火热情。那是个周六之夜,他们正在乔治街的一家屋顶俱乐部。两人立身舞池,沐浴在快速绕转的紫色与黄色的灯光中,音乐交替在嘻哈风的贝斯与露天体育场国歌一般激昂的合唱曲之间。她穿着便鞋、黑色天鹅绒短裤和黑色雪纺上衣。他想舔去她额角的汗珠,把她搂在怀里一起摇摆。这音乐,和身旁的舞伴,在承诺着永久终结所有的痛苦与隔阂。

他们走到外面的阳台上,只有栏杆边一圈粗大的蜡烛在照明。夜空清澈,眼前的银河咫尺之遥。她认出了仙女座。这时一架飞机斜掠过爱丁堡城堡,然后调正机身,朝机场方向下降飞行。就在这一刻,他确凿无疑地感受到,自己渴望执手偕老的人儿,便就是她。

当然,此刻尚有其他许多美好感受,他不能依靠婚姻去“封存”或保有:星空的浩瀚静谧;酒神俱乐部的纵情狂欢;身无牵挂的逍遥无羁;可以预见的慵懒周日(他们会睡到日上三竿);她的欢畅心情与他的满心感恩。拉比并非与一种感受结婚。他的结婚对象,乃是鲜活之人;这人儿,在这独特、私密而短暂易逝的氛围中,令他足够幸运地生发了如许感受。

某种程度上,求婚代表他的追寻,同时,也可能关乎他的逃避。在他邂逅柯尔斯滕前几个月,他和一对夫妻一起吃晚饭,他们是他在萨拉曼卡大学时认识的老朋友,这是一顿欢快的聚餐,大家聊着各种新鲜事儿。当他们三人离开维多利亚大街的这家餐馆时,马尔塔理好胡安的驼色大衣衣领,又细心帮他围上紫红色围巾,这关爱之举那么自然,充满温柔,让拉比不经意间感受到自己孑然孤影,仿佛胸口遭到一记重击;在这凡尘,无人关注他的生存与命运,然后,他意识到,这形只影单不可为继。他早已经受太多:在无聊聚会后独自归巢;整个周日无人对聊;假日消磨在筋疲力尽的已婚亲友身旁,孩子们早把他们累得无心说话;他深知对于这世间人们而言,自己终究是轻若鸿毛。

对柯尔斯滕的爱有多深,他便有多厌恶孑身一人。

遗憾的是,婚姻的魅力,一定程度上,归结于单身的枯乏无趣。这并非个人误见,整个社会也决意将单身状态描绘成烦愁万分:一旦自由放纵的学子时代结束,陪伴与温情便再难觅寻;社交生活再不能避开为人夫妻者;再无人可电话联系或陪逛。于是,即便对方差强人意,我们也可能敞怀相迎。

在旧时代,当婚姻(原则上)成为床笫之欢的必要条件时,明理者便意识到,这可能导致错误的结婚动机,于是坚决主张取消有关婚前性行为的戒律,以便让年轻人冷静,少作冲动的抉择。

然而,妨碍作出明智判断的特定障碍一旦被清除,另一种欲望似乎又占据了上风。在它的影响之下,人们对于伴侣的渴望或责任感,相较于发乎性爱的动机,有所减弱。连续五十二个周日的独挨,可能严重损害人该有的谨慎。孤独也可能激发无谓的冲动,消除对潜在配偶的犹疑。任何一段关系的成功,不应单取决于夫妻共处的幸福指数,双方对于该种关系缺失的担忧,也该是判断标准之一。

他的求婚之所以充满信心、十分笃定,在于他相信,自己必是极为坦诚的生活伴侣——这是孤身多年的又一个间接恶果。单身状态会令人惯于将错误的自我形象升格为正常。拉比内心混乱时极为追求外在整洁,他惯以工作排解焦虑,他心有愁绪时便有表述障碍,他不能找到合乎心意的T恤时便愤怒万分——所有这些怪癖,都可毫无痕迹地得以掩盖,只要无人在他身边目睹这一切,更别说给他制造麻烦,要求他来吃晚饭,或满腹狐疑地评价他爱清洗电视遥控器的癖好,又或让他解释烦心所为何事。目击者的缺失,会令他产生幻觉,以为只要觅得佳偶,自己便是极易和谐相处之人。

数世纪前,对于判断适婚对象的自我认知能力,即便不是全然蒙昧,也可能算得上令人费解了。当时,一个标准、客观的考察思路——甚至首次约会时也不显突兀——便是简短的一句“你失控时是什么模样”,对此,每个人都期待得到一个宽容、善良和毫无戒心的答案。

柯尔斯滕告诉拉比,十几岁时的自己一点也不快乐,她感觉无法与人沟通,还有过自残的经历。她说只有把胳膊挠到流血,她方能获得解脱。拉比感动于她的坦白,但并不止于此:柯尔斯滕的烦恼,令他全然被吸引。他因此确认她是适婚对象,因为他本能地怀疑一帆风顺之人。与个性开朗、善于交际的人相处,令他感到被孤立,显得孤僻。他尤其讨厌乐天派。对于过去拍拖过的某些女性,若有人称她们“身心健康”,他便用“无趣”描述她们。拉比将创伤理解为成长和获得深度的主要途径,他渴望自己的忧伤能在伴侣的个性中,获得共鸣。因而,起初他并不太在意柯尔斯滕偶尔的孤僻和费解,或者在争吵之后,她表现出的极度冷漠与极力辩解。他心怀模糊的愿望,想去帮助她;然而,他却不会明白,倘若自身尚最需援助,那么援助他人,便会颇富挑战。他用最直接最浪漫的方式解读她受伤的方方面面:予他良机,扮演良人。

人们认为自己在爱情中追寻的是幸福,其实,真正的追寻目标,乃是熟悉感。我们指望在成年人的社会关系中,重建童年时便熟知的各种感受——它们远不只限于温柔与关爱。多数人在幼时体验的爱,会与其他更具破坏性的动力纠缠在一起:想援手处于失控的成年人,他们或痛失父母之爱,或深恐父母之怒,又或缺乏足够的安全感去沟通自己复杂的心愿。

由此,一个符合逻辑的事实便是,长大成人的我们之所以拒绝某些候选对象,原因并不在于他们有过错,而在于他们总无过错——貌似极度稳重、成熟、善解人意和可靠——在我们内心深处,如此毫无差池,令人感觉陌生、失真。我们追寻其他更令我们兴奋的人,并非因为笃信与其携手的人生会更和谐,而是潜意识里认定它的挫折模式为我们熟知,令我们安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