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之舞(第2/7页)

我闭上眼睛,眼前是无边而均匀的红色。这时又不知在哪儿有个人说:“除非是你没了知觉,否则你找不到真正的虚空。”声音异常清晰。我摇起轮椅满园里找,仍然不见一个人。

园子很大。有参天孤立的老树。有密密交织的矮树丛在蔓延。有一大片一大片的荒地。有散落在荒地里的断石残阶,默默的像是墓碑。墙头的琉璃瓦被养鸽子的孩子几乎拆光,长出小树,泼泼洒洒披满野蔓荒藤。传说鸽子是喜欢那琉璃瓦的。几座晦暗的古殿歪在一处,被蓬蓬茸茸的荒草遮掩,发着潮冷味,露出翘角飞檐挑几个绿锈斑斑的风铃,悄然不动。成群的雨燕就在檐下木椽中为家,黄昏时分都赶回来,围着殿顶自在飞舞,嘹亮地唱些古歌送那安静了的太阳回去。这时,就会突兀地冒出几对恋人在小路上,正搂抱着离去,不敢久留了。晚风一起,风铃叮当作响,殿门戛然有声,林间幽暗且有雾气飘游。几盏路灯早都被孩子们用弹弓打过了,垂着吊着不再发光。蝉儿胆大,直叫到星光灿烂去。然后是蟋蟀的天下。

我想,死是什么。

我、老孟、路和世启,坐在园子门口等世启的老婆带着儿子回来。世启说:“他们娘儿俩走了整九个月了。”又说:“孩子回来我怕认不得了。”“今天是几号?”老孟告诉他几号。“那就对了,他们走了整整九个月了。”世启眼巴巴望着黑夜。大家也都替他望那黑夜。黑夜中有一条望不到尽头的小路。我想,死是什么。小时候我问过大人,死了是什么样?大人告诉我,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什么什么什么都没有了?”“对了,什么什么都没有了。”“那还有什么呢?”我总也想象不出什么什么都没有了是什么样。我把这件事跟老孟说。老孟说我才十八居然想得有些道理,可是又说:“你才十八,懂他娘个屁死。路,把第一道题给他说说。”路在月光下正玩着一只放大镜。

“找一个点是吗老孟?你永远也找不到一个点。是吧老孟他永远也找不到?”

“谁也找不到。”老孟说。

老孟递给我纸和笔。我在纸上轻轻点了一个点。

老孟说:“路,把放大镜给他。”

“那不是一个点而是一个面!”老孟说,“其实不用放大镜你也能知道,那是一个面。这事是路发现的,是路。”老孟笑起来。

“是我发现的是吧老孟是我发现的?”

我说:“确实是一个面,这又怎么了?我不明白你们的意思。”

老孟只是笑。夜便深下去,像老孟身上的酒味一样浓。

一个警察来园子里找我们四个,向我们了解发现那对老人时的情形。

“他们就这么坐着。在那片草丛里。”

“就这么坐着?”

“就这么坐着。手垂在地上。”

“这样?”

“不是不是,是这样垂着。胳膊上攀着野豆蔓儿。”

“什么野豆蔓儿?”

“像是豆蔓儿,叫不上名字来。这园子里到处都有。”

警察在本子上记了一阵。“再碰上这样的事,千万记住保护现场。嗯,还有呢?”

“我们只是想在他们身上找找,看有什么能证明他们是谁的东西没有。”

“有吗?”

“没有。什么都没有。他们是什么人?”

“我们正在调查。”警察说。

“他们是怎么死的?”

“你们发现他们的时候,对他们最突出的印象是什么?”

“头发很白。开始还以为是地上长的白毛呢。”

“地上长白毛?”

“地长毛您没听说过?地上有时候会长出头发一样很长很长的白毛。”

警察又在本子上记下几个字。“嗯,还有什么印象?”

世启说:“他们的表情像是很痛苦。”

“不对。”我说,“他们的样子看上去挺坦然。”

世启说:“怎么会呢?至少是挺伤心的。”

“一点儿也不。”我说,“俩人脸上都有笑容呢,看来很轻松。”

警察转向老孟和路:“请你们二位也谈谈。”

“我的眼睛看不见。路说说吧。嘿,路。”

“老孟!”世启想制止。路已经开口了:“一塌糊涂他们俩跳得,是吧老孟一塌糊涂他们俩?”

老孟不露声色,唯墨镜在夕阳下闪光。

世启在警察耳边低声解释了一下。警察惊愕的目光在路的脸上停留了一阵,又吸吸鼻子确认了老孟身上的酒味。

“为什么事,他们去死?”我问。

“我们还没有找到线索。”警察左右张望了一会儿,“他们睁着眼睛,依你们看他们在望着哪儿?”

“那儿!”我毫不怀疑地指给他看,“那儿有一座挺高挺大的灰房子,他们就望着那儿。”

世启说:“那是一家保密工厂。”

“是吗?”我说,“我怎么不知道?”

老孟说:“在先,那儿是一座古代的祭坛。”

“古代的祭坛?我怎么不知道?”

“你才十八。那祭坛说不清有多少千年了,比这园子还要老得多呢。”

我既不知道那是一家保密工厂,也不知道还有过一座古代的祭坛。我们四个和那个警察走过去看。完全看不出祭坛的痕迹。四四方方一座大房子有几层楼高,灰砖砌成,一个窗户也没有,不像是一家工厂倒像是一座陵墓。我从早到晚在这园子里,从未听见这房子里有过一丝声响,也不见有人进出,只偶尔见一两个哨兵在暗处游动,如同壁虎在墙上悄悄地爬。房子周围松柏森森,拉着铁丝网。

“里面在干什么?”

“没人知道。”世启说。

“是造什么的工厂?”我问老孟,“是造武器吗?”

老孟说:“叫工厂也行。传说里面有人在模拟宇宙初开时的情景。”

“是科研机关?”

“叫什么都行。宇宙初开的时候本没有任何名字。”

那个警察瞥了老孟一眼,对我和世启说:“好啦,咱们还是说正事吧。关于那对老人的表情,你们一个说是很痛苦至少是很伤心,另一个说是很坦然很轻松。对吗?”

“对,”我说,“至少是很平静。”

“是很痛苦,要不就是很伤心。”

“请你们再仔细回忆一下,过些天我来。”

“还有路说的呢。”老孟说。路蹲在远处的树林里,举着那只放大镜不知在看什么。

警察走了,我们四个又到园子门口去。天渐渐黑透了,园子里蟋蟀叫、风铃响,凄凄寂寂的,世启的老婆还没有带着儿子回来。我问老孟:“你刚才说什么,宇宙初开时的情景?”老孟让我问路,说路到那座灰房子里去过。“他怎么能进去的?”老孟说鬼知道为什么只有他能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