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之舞(第4/7页)

像《哈姆雷特》中鬼魂消失时那样,天地间响起咚咚的鼓声,然后一切归于沉寂,流雾飘烟瞬间散尽。

我摇了一下摇把,轮椅动了。

远处,老孟、路和世启来了。

“十八,你怎么了?”老孟问我,酒气扑鼻。

我惊魂未定,一时什么也说不出来,脑子里乱糟糟的择不清楚。

我、老孟、路和世启,又坐在园子门口等世启的老婆带着儿子回来。远处的街灯昏黄地闪烁,树叶摇曳不时把它们埋没。世启说:“他们也许不会回来了。”世启又说:“她走的时候也许就没打算回来,山里的日子现在过得好了。”世启说:“今天几号了?”老孟告诉他,是哪年哪月哪天。世启从衣兜里掏出冷馒头啃,目光一刻不离那条暗淡小路的尽头。“也许我不该让她走。别人跟我说过不能让她回去。别人跟我说,他们走了就不会再回来。”“那你干吗让她走?”老孟说。世启说:“我不愿意让别人这么看我。我把存的几百块钱都给他们做了路费。我不愿意别人说我连老婆也弄不住。”老孟没言语。世启又说:“我要是去找他们,别人会怎么说?”“别人要怎么说就会怎么说是吧老孟?别人要怎么说就会怎么说。”路玩着那只放大镜。

月亮上来的时候,我把碰到鬼魂的事跟他们三个人讲。世启不屑一听,笑我并不喝酒为什么也说疯话傻话。那事毕竟离奇,我有口难辩,自己也发愣。

老孟问我:“那两个鬼魂都说了什么?”

我试着把我听到的复述一遍。

老孟说:“这就对了,十八没有胡说。”

“什么,你说他没胡说?!”世启睁大眼睛看着我们三个。

“十八没有胡说,”老孟说,“这是真的。那两个鬼魂也没有胡说。”

路笑了,手舞足蹈。“他们还在跳呢是吧老孟他们还在跳呢?”“他们不可能停下来。”老孟又拍拍路的肩膀。路显得很兴奋。“你们又说什么黑话哪,”世启说,“你们说是那两个老人?”“为什么非得是那两个老人不可?十八已经不在意他们是谁了。”我说:“不,是那对老人。”

老孟遗憾地拍了下腿,笑道:“那就随你们的便吧。”

“你看见他们了?那对老人?”

“我觉得是。我感觉是他们。”

园子里,风铃也响。世启把轮椅摇到我们三个中间。凉风习习。世启说话的声音也抖。

“我早就说他们有什么伤心事。我早就说过,他们的表情很痛苦。”

“不是。他们有说有笑,有说有笑的。我还是认为,他们死的时候很轻松很坦然。”

老孟说:“你们俩和那个警察一样,太看重他们是谁和那些杂七杂八并不重要的事。你们都没弄懂路的意思。”

“路是什么意思?”

“路说他们跳得一塌糊涂。”

“路瞎说呢,老孟你也少喝点儿酒。”世启说。

老孟笑起来:“生和死的事本来不是警察管得了的。路,把第二道题再给他们说说。”

“也找不到一条线是吗老孟?你们也找不到一条线。是吧老孟谁也找不到一条线?”

“谁也找不到。”老孟从路手里拿过放大镜递给我。

我说:“这我懂。不用放大镜我也知道,和找一个点的道理一样。假如有一条线,不管多么细也是一个面,不管有多薄也要占有空间。”

老孟说:“这下我相信了,十八上学时功课肯定是学得好。”

“这有什么?”世启说,“这和生死有什么关系?和跳舞有什么关系?”

第二天两个鬼魂没有出现,我、路和世启在祭坛上空等了一场。老孟一个人坐在园子门口,他说那鬼魂要说什么他早都知道,何必再听呢。“祭坛上的事一定是真的,十八没有胡扯。”他说。世启问他:“你怎么知道一定是真的呢?”他说他碰见过这样的事。“有一年我也像盼望放假一样地盼望过死,那时我碰见过。”第三天和第四天,鬼魂都没出现,世启不耐烦了,不信不是我胡扯,而且他还要去等老婆和儿子,去紧盯着那条暗淡小路的尽头。第五天和第六天,鬼魂还是没有出现。

第七天,又是那个时辰,暮霭如嬉如戏聚在祭坛上空,夕阳把石柱变成生日蜡烛,风铃摇响时天地间渐渐有了鼓声。我说:“路,你听。”路点点头,很兴奋。先是歌唱一般的笑声自远而近,随后那一男一女又说话了。

“上回你说什么?你能给我证明人有来生?”

“不错。”男的说,“上回我们说到哪儿了?”

女的笑一笑,说:“上回你证明了没有脱离开主观的客观。”

“对了,就是说一切存在都是主观与客观的共同参与。现在我们来说说虚无。”

我摇一下轮椅的摇把,纹丝不动。路却漫不经心地把那只放大镜在手里玩得自由自在。

男的说:“当我们说到无的时候,必须相对于有。杯子里没水了,杯子有;屋子里没杯子了,屋子有;山上没屋子了,山有;世界上没山了,世界有。一切无都是相对于有说的。而一切有却不必相对于无。有就是有,不必相对于什么。不信你试试。”

“杯子里有水,水还不是相对于杯子吗?”

“水有,杯子也有,你没能相对于无。而且对于有来说,这也不是相对,恰恰是绝对。”

“我的院子里有树,不是可以相对于你的院子里没树而言吗?”

“不对不对,我的院子里没树一点儿不影响你的院子里有树。我的院子里没树是相对于我的院子有,你的院子里有树却没法相对于你的院子没有。”

“我把院子拆了!”女的哈哈大笑。

“哎哟,我让你钻了个空子。让我想想。”

蓝烟紫气龙飞凤舞,在祭坛上翻转升腾。“路。”路便把放大镜举在我眼前,放大镜里,千万条七色彩虹纵横交织变幻无穷。

“院子拆了,你的树长在哪儿?”

“长在地上。”

“地还不是有吗?我是说,不可能无中生有。”

“我把地刨了。”

“剩下什么?”

“空气。”

“空气不还是有吗?”

“把空气抽光了。”

“剩下什么?”

“真空。噢对了,空间还有。”

“我说过,你懂事。”

女的大笑不止。

过了一会儿女的问:“要是什么什么什么都没有了呢?”

“你的意思是说,空间、时间、一切一切都没有了,是吗?”

“是,怎么样呢?”

“那就等于零。绝对的虚无是个零。零的意思是什么?是绝对的没有。结果是说,绝对的虚无是绝对没有的。”

女的大概在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