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辑 生命,以什么单位计量(第2/10页)

读书,也是一种“在”。

有一年,到图书馆去,翻一本《春在堂笔记》,那是俞樾先生的集子,红绸精装的封面,打开封底一看,竟然从来也没人借阅过,真是“古来圣贤皆寂寞”啊!心念一动,便把书借回家去,书在,春在,但也要读者在才行啊,我的读书生涯竟像某些人玩“碟仙”,仿佛面对作者的精魄。对我而言,李贺是随召而至的,悲哀悼亡的时候,我会说:“我在这里,来给我念那首《苦昼短》吧!念‘吾不识青天高,黄地厚,唯见月寒日暖,来煎人寿。’”读那首韦应物的《调笑令》的时候,我会轻轻地念“胡马胡马,远放燕支山下,跑沙跑雪独嘶,东望西望路迷,迷路迷路,边草无穷日暮”,一面觉得自己就是那从唐朝一直狂驰至今不停的战马,不,也许不是马,只是一股激情,被美所迷,被莽莽黄沙和胭脂红的落日所震慑,因而心绪万千,不知所止的激情。

看书的时候,书上总有绰绰人影,其中有我,我总在那里。

《旧约》创世记里,堕落后的亚当在凉风乍至的伊甸园把自己藏匿起来。

上帝说:

“亚当,你在哪里?”

他噤而不答。

如果是我,我会走出,说:

“上帝,我在,我在这里,请你看着我,我在这里。不比一个凡人好,也不比一个凡人坏,有我的逊顺祥和,也有我的叛逆凶戾,我在我无限的求真求美的梦里,也在我脆弱不堪一击的人性里,上帝啊,俯察我,我在这里。”

我在,意思是说我出席了,在生命的大教室里。

几年前,我在山里说过的一句话容许我再说一遍,作为终响:

“树在。山在。大地在。岁月在。我在。你还要怎样更好的世界?”

生命,以什么单位计量

这是一家小店铺,前面做门市,后面住家。

星期天早晨,老板娘的儿子从后面冲出来,对我大叫一句:

“我告诉你,我的电动玩具比你的多!”

我不知道他在跟谁说话,四面一看,店里只我一人,我才发现,这孩子在跟我作现代版的“石崇斗富”。

“你的电动玩具都是小的,我的,是大的!”小孩继续叫阵。老天爷,这小孩大概太急于压垮人,于是饥不择食,居然来单挑我,要跟我比电动玩具的质跟量。我难道看起来会像一个玩电动玩具的小孩吗?我只得苦笑了。

他其实是个蛮清秀的小孩,看起来也聪明机灵,但他为什么偏偏要找人比电动玩具呢?

“我告诉你,我根本没有电动玩具!”我弯腰跟那小孩说,“一个也没有,大的也没有,小的也没有——你不用跟我比,我根本就没有电动玩具,告诉你,我一点也不喜欢电动玩具。”

小孩目瞪口呆地望着我,正在这时候,小孩的爸爸在里面叫他:

“回来,不要烦客人。”

(奇怪的是他只关心有没有哪一宗生意被这小鬼吵掉了,他完全没想到说这种话的儿子已经很有毛病了。)

我不能忘记那小孩惊奇不解的眼神。大概,这正等于你驰马行过草原有人拦路来问:

“远方的客人啊,请问你家有几千骆驼?几万牛羊?”

你说:

“一只也没有,我没有一只骆驼、一只牛、一只羊,我连一只羊蹄也没有!”

又如雅美人问你:“你近年有没有新船下水?下水礼中你有没有准备够多的芋头?”

你却说:

“我没有船,我没有猪,我没有芋头!”

这是一个奇怪的世界,计财的方法或用骆驼或用芋头,或用田地,或用妻妾,至于黄金、钻石、房屋、车子、古董一一都是可以计算的单位。

这样看来,那孩子要求以电动玩具和我比画,大概也不算极荒谬吧!

可是,我是生命,我的存在既不是“架”“栋”“头”“辆”,也不是“亩”“艘”“匹”“克拉”等等单位所可以称量评估的啊!

我是我,不以公斤,不以公分,不以智商,不以学位,不以畅销的“册数”。我,不纳入计量单位。

情怀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变成了一个容易着急的人。

行年渐长,许多要计较的事都不计较了,许多渴望的梦境也不再使人颠倒,表面看起来早已经是个可以令人放心循规蹈矩的良民,但在胸臆里仍然暗暗的郁勃着一声闷雷,等待某种不时的炸裂。

仍然落泪,在读说部故事诸葛武侯废然一叹,跨出草庐的时候;在途经罗马看米开朗琪罗一斧一凿每一痕都是开天辟地的悲愿的时候;在深宵不寐,感天念地深视小儿女睡容的时候。

忽焉就四十岁了,好像觉得自己一身竟化成两个,一个正咧嘴嬉笑,抱着手冷眼看另一个,并且说:

“嘿,嘿,嘿,你四十岁啦,我倒要看着你四十岁会变成什么样子哩!”

于是正正经经开始等待起来,满心好奇兴奋伸着脖子张望即将上演的“四十岁时”,几乎忘了主演的人就是自己。

好几年前,在朋友的一面素壁上看见一幅英文格言,说的是:

“今天,是此后余生的第一天。”

我谛视良久,不发一语,心里却暗暗不服:

“不是的,今天是今生到此为止的最后一天。”

我总是着急,余生有多少,谁知道呢?果真如诗人说的“百年梳三万六千回”的悠悠栉发岁月吗?还是“四季倏来往,寒暑变为贼,偷人面上花,夺人头上黑”的霸道不仁呢?有一年,眼看着患癌症的朋友史惟亮一寸寸地走远,那天是二月十四,日历上的情人节,他必然还有很缠绵不尽的爱情吧,“中国”总是那最初也是最后的恋人,然而,他却走了,在情人节。

我走在什么时候?谁知道?只知道世方大劫,一切活着的人都是叨天之幸,只知道,且把今天当作我的最后一天,该爱的,要来不及地去爱,该恨的,要来不及地去恨。

从印度、尼泊尔回来,有小小的人世间的得意,好山水,好游伴,好情怀,人生至此,还复何求?还复何夸?回来以后,急着去看植物园的荷花,原来不敢期望在九月看荷的,但也许喀什米尔的荷花湖使人想痴了心,总想去看看自己的那片香红,没想到她们仍在那里,比六月那次更灼然。回家忙打电话告诉慕蓉,没想到这人险阴,竟然已经看过了。

“你有没有想到,”她说,“就连这一池荷花,也不是我们‘该’有的啊!”

人是要活很多年才知道感恩的,才知道万事万物包括投眼而来的翠色,附耳而至的清风,无一不是豪华的天宠。才知道生命中的每一刹那都是向永恒借来的片羽,才相信胸襟中的每一缕柔情都是无限天机所流泻的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