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辑 生命,以什么单位计量(第3/10页)

而这一切,跟四十岁又有什么关联呢?

想起古代的东方女子,那样小心在意地贮香膏于玉瓶,待香膏一点一滴地积满了,她忽然竟渴望就地一掷,将猛烈的馨香并作一次挥尽,啊!只要那样一度,够了。

想起绝句里的剑客:“十年磨一剑,霜刃未曾试。今日把似君,谁有不平事?”分明一个按剑的侠者,在清晨跨鞍出门,渴望及锋而试。

想起朋友亮轩少年十七岁,过中华路,在低矮的小馆里见于右任的一副联“与世乐其乐,为人平不平”,私慕之余,竟真能效志。人生如果真有可争,也无非这些吧?

又想起杨牧的一把纸扇,扇子是在浙江绍兴买的,那里是秋瑾的故居,扇上题诗曰:

连雨清明小阁秋,

横刀奇梦少时游。

百年堪羡越园女,

无地今生我掷头。

冷战的岁月是没有掷头颅的激情的。然而,我四十岁了,我是那扬瓶欲作一投掷的女子,我是那挎刀直行的少年。人世间总有一件事,是等着我去做的;石槽中总有一把剑,是等着我去拔的。

去年九月,我们全家四人到恒春一游。由于娘家至今在屏东已住了二十八年,我觉得自己很有理由把那块土地看作故乡了。阳光薄金,秋风薄凉,猫鼻头的激浪白亮如抛珠溅玉,立身苍茫之际,回顾渺小的身世,一切幼时所曾羡慕的,此刻全都有了。曾听人说流星划空之际,如果能飞快地说出祈愿便可实现,当时多想练好快利的口齿啊,而今,当流星过眼我只能知足地说:

“神啊,我一无祈求!”

可是,就在那一天,我走到一个小摊子前面,一些褐斑的小鸟像水果似的绑成一串吊在门口,我习惯地伸出手摸了一下。忽然,那只鸟反身猛啄了我一口,我又痛又惊,急速地收回手来,惶然无措地愣在那里。

就在那一瞬间,我忽然忘记痛,第一次想到鸟的生涯。

它必然也是有情有知的吧?它必然也正忧痛煎急吧?它也隐隐感到面对死亡的不甘吧?它也正郁愤悲挫忽忽如狂吧?

我的心比我的手更痛了。这是我第一次遇见不幸的伯劳,在这以前它一直是我案头古老的《诗经》里的一个名字,“七月鸣”,,便是伯劳了,伯劳也是“劳燕分飞”典故里的一部分。

稍往前走,朋友指给我看烤好的鸟。再往前走,他指给我看堆积满地的小伯劳鸟的嘴尖。

“抓到就先把嘴折下来,免得咬人。然后才杀来烤,刚才咬你的那种因为打算卖活的,所以嘴尖没有折断。”

朋友是个尽责的导游,我却迷离起来。这就是我的老家屏东吗?这就是古老美丽的恒春古城吗?这就是海滩上有着发光的“贝壳沙”的小镇吗?这就是入夜以后沼气的蓝焰会从小泽里亮起来的神话之乡吗?“恒春”不该是“永恒的春天”吗?为什么有名的“关山落日”前,为什么惊心动魄的万里夕照里,我竟一步步踩着小鸟的嘴尖?

要不要管这档子闲事呢?

寄身在所谓的学术单位里已经十几年了,学人的现实和计较有时不下商人,一位坦白的教授说:

“要我帮忙做食品检验?那对我的研究计划有什么好处?这种事是该卫生署做的,他们不做了,我多管什么闲事,我自己的Paper不出来,我在学术界怎么混?”

他说的没有错。只是我有时会想起胡金铨的“龙门客栈”,大门砰然震开,白衣侠士飘然当户。

“干什么的?”

“管闲事的!”

回答得多么理直气壮。

我为什么想起这些?四十岁还会有少年侠情吗?为什么空无中总恍惚有一声召唤,使人不安。

我不喜欢“善心人士”的形象,“慈眉善目”似乎总和衰老、妇道人家、愚弱有关。而我,做起事来总带五分赌气性质,气生命不被尊重,气环境不被珍惜。但是,真的,要不要管这档闲事呢?管起来钱会浪费掉,睡眠会更不足,心力会更交瘁,而且,会被人看成我最不喜欢的“善士”的模样,我还要不要插手管它呢?

教哲学的梁从香港来,惊讶地看我在屋顶上种出一畦花来。看到他,我忽然唠唠叨叨,在嬉笑中也哲学起来了。

“你知道,在这个世界上,我终于慢慢明白,我能管的事太少了,北爱尔兰那边要打,你管得着吗?巴基斯坦这边要打,你压得了吗?小学四年级的音乐课本上有一首歌这样说:‘看我们少年英豪,抖着精神向前跑,从心底喊出口号,要把世界重改造,为着民族求平等,为着人类争公道,要使全球万国间,到处胜欢笑。’那时候每逢刮风,我就喜欢唱这首歌顶着风往前走。可是,三十年过去了,我不敢再说这样的大话,‘要把世界重改造’,我没有这种本事,只好回家种一角花圃,指挥指挥四季的红花绿卉。这就是辛稼轩说的,人到了一个年纪,忽然发现天下事管不了,只好回过头来‘乃翁依旧管些儿,管竹、管山、管水’。我呢,现在就管它几朵花。”

说的时候自然是说笑的,朋友认真地听,但我也知道自己向来虽不怕“以真我示人”,只是也不曾“以全我示人”。种花是真的,刻意去买了竹床竹椅放在阳台上看星星也是真的,却像古代长安街上的少年,耳中猛听得金铁交鸣,才发觉抽身不及,自己又忘了前约,依然伸手管了闲事。

一夜,歇下驰骋终日的疲倦,十月的夜,适度的凉,我舒舒服服地独倚在一张为看书而设计的躺榻上,算是对自己一点小小的纵容吧!生平好聊天,坐在研究室里是与古人聊天,与西人聊天。晚上读闲书读报是与时人聊天。写文章,则是与世人与后人聊天,旅行的时候则与达官贵人或老农老圃闲聊。想来属于我的一生,也无非是聊了些天而已。

忽然,一双忧郁愠怒的眼睛从报纸右下方一个不显眼的角落向我投视来——一双鹰的眼睛,我开始不安起来。不安的原因也许是因为那怒睁的眼中天生有着鹰族的锐利奋扬,但是不止,还有更多。我静静地读下去,在花莲,一个叫玉里的镇,一个叫卓溪乡古风村的地方,一只“赫氏角鹰”被捕了。从来不知道赫氏角鹰的名字,连忙去查书,知道它曾在几万年前,从喜马拉雅和云南西北部南下,然后就留在中央山脉了,它不是台湾特有鸟类,也不是偶然过境的候鸟,而是“留鸟”。这一留,就是几万年,听来像绵绵无尽期的一则爱情故事。

却有人将这种鸟用铁夹捕了,转手卖掉,得到五千元。

我跳起来,打长途电话到玉里,夜深了,没人接。我又跑到桌前写信,急着找限时信封作读者投书。信封上了,我跑下楼去推脚踏车寄信,一看腕表已经清晨五点了,怎么会弄到这么晚的?也只能如此了,救生命要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