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辑 戈壁酸梅汤和低调幸福(第4/10页)

“可是,奇怪,在内心深处,我其实是孤独的。”

真有点让人惊讶!不过,也许他说的是对的。

在高中,他又傻劲大发,办了一个杂志叫《鹿苑》。杂志后来又垮了,好在没赔钱,父亲再没有第二个戒指了。

跟女孩子在一起,他总是十分有自信地告诉人家:

“你不会后悔的,我将来总会有出息的!”

倒也不是骗人,他一直就这样相信。他相信自己冲得过去,他也相信,这社会是一个公平广阔的跑场。

他第一次自己存钱去买一本书,花了三十几块,书名叫《飘》,他把它连看三遍。

“我得到两个东西,到今天还受用,第一,是爱土地的那份真情;第二,我也相信‘明天还是有希望的’。”

“对书里的人物塑造呢?”

“也喜欢,我喜欢人物有强烈性格,人到底还是宇宙的中心。——我也喜欢沃特·迪斯尼,”他补充,“他把世界美化了,不是我不写实,但是你如果对‘实’看得更深,你就知道,它并不是那么丑陋的。”

“我从小就穷,可是,奇怪,我就是不恨这个社会,”他说,“帮助我的人太多了,譬如明明没有钱交学费,就是有人替我出了。

“整个来讲,我佩服老一辈,譬如在传播界,有人骂老一辈黑,可是,我看年轻一辈更黑,因为生活更糜烂,物质欲望更高,想拿的钱就更多,老一辈还给我们些机会,我们舍得给下一代机会吗?我小时候跟一个姓邱的朋友很要好,成天窝在他家,不时在他家吃,在他家睡,他母亲不但不嫌我,还带我跟她儿子一起睡在一张大床上。我现在想想,如果我儿子成天带个同学来吃来睡,我烦不烦?这样一想,我对老一辈的厚道、不现实,还是佩服的。还有些年轻人专搞些代沟题材,我自己讨厌这种题材,我只知道我的父母给我的是完整的爱,我只知道我的师长对我是全心的期望。

“我记得我读到大学了,还在‘立法院’的‘康园’吃人家的剩饭,许多委员都知道这件事。但不管父亲多穷,不管他混到退休也只是‘立法院’的工友,我都尊敬他,我爱他那种自始至终一成不变的作风。有一次吴延环委员对我说:

“‘你就是老黄的儿子吗?你有今天,完全是因为你爸爸人好,修来的。’

“我完全相信他那句话,无论如何,你笑我浅薄幼稚也好,你笑我是一个单纯的基督徒也好,我相信人间是温暖的,我相信坚持原则是可以做出成果来的,我相信两代之间——在家里或者社会里——是可以有和谐有了解的。”

“你们戏剧的同学后来都怎么样了?”

“后来,大部分从商了,小部分教书了,班上真搞戏剧的只我一个——孙国旭也是我同班的,他在华视,不算搞戏,不过总算在传播界。这也没办法,联考进来的,念戏剧系文武两样全来不了,武的,我指的是做演员,去演;文的是编剧、导演……两样如果都不行,怎么办呢?

“念大学要靠上课听教授讲而得到些什么,太难了,有的教授一个劲地抄英文笔记,有的破口大骂我们不配学戏剧,下了课,同学只有一个感觉,我们算全是婊子养的,不是人,我们什么都没得混的……

“可是,也有好的老师,像李曼瑰,她耐心地就着我们的程度来教我们,我这一辈子遵行着她的一句话:‘不要投机取巧,扎扎实实的,一步一步慢慢来。’她死的前一年,我导她写的戏,我的胆子大,跟她说,老师这里要改成这样,那里要改成那样,她都纵容地答应了。我导演,要用什么手法,她都赞成,我很幸运总是会遇见好老师。

“自己看书,收获反而很多,不过我这个人从小脾气拗,我老是爱问:‘为什么一定要这样?’学校里说,舞台分六区,中间的位置是帝王的位置,两边呢,是阴谋的区域,难道非这样不可吗?为什么?不这样不行吗?舞台不是可以成为无数个区吗?不是也可能只有一个区域吗?我这样想着,探索着,也就搞出一套自己的想法……”

二十五岁,有一天,他骑着破脚踏车,穿件短裤,就上准岳母家去求婚了。

岳母知道他什么也没有,倒是看中了他的鼻子,他从小的绰号叫“大鼻子”,据说大鼻子是主富贵的,他万分感激发明这种说法的相士。岳父是银行家,他也无可无不可的,只说:“你们反正还不是都讲好了。”

结婚好几年,他们一直叫他“傻女婿”。

除了结婚,他一辈子没再穿过西装。忽有一天接到通知,要他“服装整齐”去领“‘教育部’的文艺奖章”,他慌忙去找大舅子借了领带,又找小舅子借了西装,穿好,上台领奖了,然后又急忙脱了,让物归原主。

“我一毕业先教了一年书,教美术,我还是个不错的老师呢!后来要结婚,就到台北来了。先在信义宗的传播机构做事,后来又在光启社学了剪接和冲洗,然后就到了台视,名分是演员管理,做的是企划,也做了半年场务,到《玉钗盟》才做了个‘现场指导’(类似副导),到《伐纣》,算是真的做导播了。

“我其实是一个很含忍的人,我的理想达不到,别人不照我的办法做,没关系,我还是做,我服从既有的制度,我遵循命令,但我‘偷偷的’把事情用我自己的办法做得更好了一点,让人看见,然后说:‘你看这样不是好一点吗?’对方让了一点步,我下回再多走一点,我不像那种年轻气盛的小伙子,一言不合,拍了桌子就走,那种人,一件事也做不成,最后只剩下一肚子理想。

“我的身体并不好,小时候得过肺病,虽然结了疤,但如果太累,疤就会又张开来,我曾经三次吐血住院,我以为我完了。但我总算又爬起来,而且一旦病好,一定又重新坚持‘交给我的事,我会全力去办’。别人说‘黄以功的品质,有一定的水准’,别人说,‘他的东西可以信赖’,我觉得就是无上的报偿了。《秋水长天》那次,公司忽然想起来,给了我三万奖金,我很感动,觉得那是三百万。

“我在公司里对老一辈的演员像曹健、张冰玉、傅碧辉这些人从来不叫他们的名字,我总是叫他们叔叔、阿姨,而他们,只要在工作时,他们也一定叫我导播,大家相处得很好。我尊敬他们没别的,是因为他们那么多年以来一直在为戏剧尽力。他们呢,也自自然然地把我当晚辈来爱护。”

“你跟演员一向都处得那么好吗?”

“不,刚去台视的时候还大骂过两个,一个是白嘉莉,一个是王孙,没想到骂完不久,倒又成为好朋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