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辑 你不能要求简单的答案(第6/15页)

我生平第二件不如人的事是身体太好,以致失去了抱怨天气、抱怨胃口,以及抱怨一切疼痛的权利。其实我也深知四十岁以上的人如果没有点高血压、糖尿病和胆固醇偏高,简直就等于取得了一张如假包换的清寒证明书。而四十岁以下的人如果不曾惹上“神经衰弱”“胃痛”“寂寞的十七岁”之类的症候,无异自己承认IQ偏低,(IQ该翻成什么,我不太清楚,噢,也许你说的对,好像是翻成智商)我不幸青黄不接,既没有捞着年轻人的病,也没赶上中老年人的热闹,真真是古人所谓的“粗安”。而且胃口尤其好,健康得近乎异常,在酒席上居然可以从拼盘吃到甜点,中间既不怕明虾引起敏感,也不嫌血蛤腥气,更压根儿没有想起肠子肚子是文明人该忌讳的东西,上青菜的时候又总是忘了强调一声欢呼:“青菜来了!我最爱吃青菜了!”等别人先叫了我当然不免后悔,但已来不及了。试看人家在说这话的当儿显出多么高华的气质,言下之意不外“我家天天蒸龙炙凤,你这桌珍肴只有青菜是我很少吃到的”。而我觉得天下最可笑的事莫过于到酒席上去吃一棵用苏打水煮得酥软而又绿得古怪蹊跷的芥菜了。

偶然看一眼电视,我总是深感惭愧,简直像做了小偷似的。电视节目是卖药的提供的,看电视而不买药简直像看白戏一样不道德。设若人人都像我一样不道德,还得了吗?可惜卑鄙的我无论是“救心”“救肾”都用不着,整肠健胃的药跟我也无缘,我甚至还忘了复兴固有文化人人有责的信条,居然也没买过“追风透骨丸”“铁牛运功散”“七厘行血散”,自己也很为自己的厚颜不安。不过我倒建议在这“药物超级市场”的电视广告中,可否加上一种药——专令人生点什么病的药——一来我生了病,自可理直气壮地走进药店,付我应该付的“娱乐费”;二来我也可以稍稍提高自己的社会地位,免得别人谈病的时候,我总是有着被摒弃的自卑。

我第三件不如人的事是生活得太简单,以致失去了形形色色可资抱怨的资料。我也很想抱怨自己的记性坏,但因缺少几分富贵气,即使勉强凑热闹抱怨两句,未必使“贵人多忘”的逆定理即“多忘贵人”成立。我也很想抱怨台北的路不及纽约好找,但不成器的我一打开地图立刻就知道去龙山寺,去后港里,乃至于去深坑去倒吊子该坐什么车。我更羡慕的抱怨是抱怨台北的菜馆变不出花样来,抱怨真正优秀的厨子都出国做了宣慰使。说来不怕人耻笑,我即使吃一碗牛肉面、一碗担担面也觉得回味无穷。我甚至迷信中国厨子做的汉堡牛肉饼(看,好好一个用Hamburger的机会被我错过了!)也比洋人做得好吃些。对于那些高高兴兴地抱怨佣人难伺候、抱怨司机难请、抱怨女秘书不好找的人物,我其实是艳羡万分,假如我能再做一遍小学生,再有机会写一遍“我的志愿”,我一定不再想当总统或科学家了,我只愿能够做一个时时刻刻可以抱怨的人。大抱怨固然可以造成大显赫的感觉,小抱怨也颇能顾盼自雄,足以造成不肖如我者的嫉妒。说来真丢脸,我已经无行到连抱怨汽油贵的人都嫉妒的程度了。(因为我和我的朋友辈从来不买汽油,我的朋友们用汽油只止于打火机,我们也很想说几句话抱怨石油恐慌,但总壮不起胆来。)我嫉妒人家抱怨儿子不吃饭、不吃猪肝、不吃鸡腿——因为我的儿子从来不晓得儿子吃饭前还有“母亲应该恳切地哀求,并许以郊游、逛街、冰淇淋等”的“文明规则”。相较之下,很为犬子“援筷直吃”的缺乏教养的表现而羞愧,至于那些抱怨股票不好做,抱怨女儿不好好学钢琴,抱怨丈夫不回家吃饭,抱怨太太花钱如水,抱怨全台北没有一个好手艺的西装师傅,抱怨买不到真正的美国生芹菜,无一不令人闻之自卑而汗颜。

我恨自己缺乏抱怨的资料,不过好在我虽然身不能至,尚能心向往之。我深恐有人仍然恬不知耻地不懂得为自己不能抱怨而自卑而羞愤,乃谨撰文,但愿国中人士皆能父以勉子,兄以勉弟,以期他日能湔雪前耻发愤图强,共缔光明之前程。

谁敢

那句话,我是在别人的帽徽上读到的,一时找不出好的翻译,就照英文写出来,把图钉按在研究室的绒布板上,那句话是:

Who dares wins.(勉强翻,也许可以说:“谁敢,就赢!”)

读别人帽徽上的话,好像有点奇怪,我却觉得很好,我喜欢读白纸黑字的书,但更喜欢写在其他素材上的话。像铸在洗濯大铜盘上的“苟日新、日日新、又日新”。像清风过处,翻起文天祥的囚衣襟带上一行“孔曰成仁,孟曰取义……读圣贤书,所学何事……”像古埃及的墓石上刻的“我的心,还没有安睡”。喜欢它们,是因为那里面有呼之欲出的故事。而这帽徽上的字亦自有其来历,它是英国二十二特种空勤部队(简称S.A.S)的“队标”(如果不叫“队训”的话)。这个兵团很奇怪,专门负责不可能达到的任务,一九八〇那年,他们在伦敦太子门营救被囚于伊朗大使馆里的人质。不到十五分钟,便制伏了恐怖分子,救出十九名人质,至今没有人看到这些英雄的面目,他们行动时一向戴着面套,他们的名字也不公布,他们是既没有名字也没有面目的人,世人只能知道他们所做的事情。

“Who dares wins.”

这样的句子绣在帽徽上真是沸扬如法螺,响亮如号钹。而绣有这样一句话的帽子里面,其实藏有一颗头颅,一颗随时准备放弃的头颅。看来,那帽徽和那句话恐怕常是以鲜血为插图为附注的吧!

我说这些干什么?

我要说的是任何行业里都可以有英雄。没有名字,没有面目,但却是英雄。那几个字钉在研究室的绒布板上,好些年了,当时用双钩钩出来的字迹早模糊了,但我偶然驻笔凝视之际,仍然气血涌动,胸臆间鼓荡起五岳风雷。

医者是以众生的肉身为志业的,而“肉身”在故事里则每是几生几世修炼的因缘,是福慧之所凝聚,是悲智之所交集,一个人既以众生的肉身为务,多少也该是大英雄大豪杰吧?

我所以答应去四湖领队,无非是想和英雄同行啊!“谁敢,就赢!”医学院里的行者应该是勇敢的,无惧于课业上最大的难关,无惧于漫漫长途间的困顿颠踬,勇于在砾土上生根,敢于把自己豁向茫茫大荒。在英雄式微的时代,我渴望一见以长剑劈开榛莽,一骑遍走天下的人。四湖归来,我知道昔日山中的一小注流泉已壮为今日的波澜,但观潮的人总希望看到一波复一波的浪头,腾空扑下,在别人或见或不见之处,为岩岬开出雪白的花阵。但后面的浪头呢,会及时开拔到疆场上来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