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辑 你不能要求简单的答案(第5/15页)

有一天,在别人的车尾上看到“独身贵族”四个大字,当下失笑,很想在自己车尾上也标上“已婚平民”四个字。其实,人一结婚,便已堕入平民阶级,一旦生子,几乎成了“贱民”,生活中种种烦琐吃力处,只好一肩担了。平民是难有闲暇的,我因而不能有充裕的写作时间,但我也因而了解升斗小民在庸庸碌碌、乏善可陈的生活背后的尊严,我因怀胎和乳养的过程,而能确实怀有“彼亦人子也”的认同态度,我甚至很自然地用一种霸道的母性心情去关爱我们的环境和大地。我人格的成熟是由于我当了母亲,我的写作如果日有臻进,也是基于同样的缘故。

你看,你只问了我一个简单的问题,而我,却为你讲了我的半生。文章千古事,得失寸心知。记得旅行印度的时候,看到有些小女孩在编丝质地毯,解释者说:必须从幼年就学起,这时她们的指头细柔,可以打最细最精致的结子,有些毯子要花掉一个女孩一生的时间呢!文学的编织也如此一生一世吧?这世上没有什么不是一生一世的,要做英雄、要做学者、要做诗人、要做情人,所要付出的代价不多不少,只是一生一世,只是生死以之。

我,回答了你的问题吗?

无忌

这是许多年前的事了:

那天,丧礼礼堂里满满都是人,我坐在来宾座位上,等待上前去行礼。行礼的人不断,但都是一个个来的,我有点怜悯那丧家,他们遵古制跪在地上答礼,哀毁骨立。吊祭的人每行一礼,他们便叩首致谢,我心里过意不去,有些着急。我想,我来找个熟人一同行礼吧,这样,至少丧家可以少叩一次头,我不忍在他们的悲伤之上又加上辛劳。

这时,身旁刚好来了一位教授,此人七十多了,算是我同校的同事,我便央他说:

“我看他们丧家答礼也太累了,我们一起行礼吧!”

老教授回我一眼,说:

“这样不好,我们俩一起去,人家会误会的,不知我们是什么关系。”

我那时才三十出头,听此话不免大吃一惊,但转念一想,也不能说他的话全无道理。就我的想法,他是个长辈,但以世俗眼光来看,三十岁的女子和七十岁的男子也未必没有可能。他的考虑比较世故,比较周到,比较保护自己。

我当时也不免想到,咦,奇怪,我心里怎么就转不到这种念头上去?是因为我天真,还是因为我无知?还是思考方式里根本没想到男女之间的种种忌讳?我这样,是好,还是不好呢?

事隔多年,我四十出头了。去学车,不久拿到驾照,但还不敢上路。于是请了位年轻的教练,陪我从通衢大道开到羊肠小道,从白天开到夜晚,那几天竟开了一千公里。

有一天,开到阳明山上。我因初开车,十分专心,不敢旁骛,但眼角余光却似乎看到车站那里有个熟人在等车。我不敢猛然煞车,只好开到前面,转个弯,再回来看一眼。果真是个旧识,我于是跳下车来打招呼,那人也不觉惊奇,反而说:

“我早就看到是你。”

“那你怎么不叫我?我练车练得无聊死了!”

“可是,我看坐在你旁边的不是你的丈夫——我就不好意思叫了。”

我被他那句话弄得又好笑又好气,凭什么身边坐个男子便关系可疑?但这一次我又不得不承认,或许他仍是对的。朋友归朋友,但一旦发现“朋友已发现自己的不可告人之密”,那时朋友之间大概也不免尴尬吧?而那一天,在山径上,我那朋友怎么知道我身边的年轻男子和我并没有“情节”?他是好意,我不能怪他。

而我自己,我仍旧维持自己一贯的坦然无忌——人生苦短,各人还是照自己的性格活下去比较好。

我恨我不能如此抱怨

我不幸是一个“应该自卑”的人,不过所幸同时,又是一个糊涂的人,因此,靠着糊涂竟常常逾矩地忘了自己“应该自卑”的身份,这于我倒是件好事。

可是,每当我浑然欲忘的时候,总有一两个高贵的家伙适时提醒了我应该志之不忘的自卑感,使我不胜羞愤。

一日,我静坐悟道,忽然感出我种种自卑之端,皆在于生平不会埋怨。如果我一旦也像某些高贵的家伙整天能高声埋怨,低声叹气,想必也有一番风光。只是,此事知之虽不易,行之尤艰难,能“埋怨”的权利不是人人可以具备的。人家之所以高贵,是由于人家能“生而知之”地抱怨,次一等的也都或早或晚地参悟了“学而知之”的抱怨,我不幸是属于“困而不知”的绝物,我是一个注定应该自卑的角色了!

我生平第一件不如人的事便是中国话十分流利,使我失去了埋怨中国话的权利。无论什么话,要用国语讲出来于我竟是毫无窒碍,这件事真可耻。我很想努力雪耻,无奈已积习难返,力不从心了。试观今日之天下,讲中国话实为标准学人的第一大忌。我不幸没有得到良好的家教,从小竟然学会了中国话,思想起来对父母(乃至于祖父母)养子不教一事,总觉他们难于诿过。他们竟然不约束我,致使我的中国话发展成如此畸形的完整,真是令我气愤。

如今学人演讲的必要程序之一便是讲几句话便忽然停下来,以优雅而微赧的声音说:“说到Oedipus Complex,唔,这句话该怎么说?对不起,中文翻译我也不太清楚,什么?俄狄浦斯情意综,是,是,唔,什么?恋母情结,是,是,我也不敢Sure,好,Anyway,你们都知道Oedipus Complex,中文,唉,中文翻译真是……”当然,一次演讲只停下来抱怨一次中文是绝对不够光彩的,段数高的人必须五步一楼十步一阁,连讲到Brother—in—law也必须停下来。“是啊,这个字真难翻,姐夫?不,他不是他的姐夫。小舅子?也不是小舅子,什么?小叔子——小叔子是什么意思?丈夫的弟弟?不对,他是他太太的妹妹的丈夫,连襟,连襟是这个意思吗?好,他的Brother—in—law,他的连,连什么,是,是,他的连襟,中文有些地方真是麻烦,英文就好多了。”

我对这种接驳式的演说真是企慕之至。试观他眉结轻绾,两手张摊的无奈,细赏他摇头叹息,嘴角下撇的韵味,真是儒雅风流,深得摩登才子之趣。细腰的沈约,白脸的何晏万万不能与之相比,而我辈一口标准中文的人更不敢望其项背。“思果”先生竟然不合时宜地大谈起“翻译”来,真正应该闭门“思过”了。万一我们把英文都翻成了流利的中文,以致失去这些美好的、俏皮的、充满异国风情的旖旎的演讲,岂不罪莫大焉。好在思果先生的谬论只是这伟大潮流中的一小股逆流,至少目前还未看出对学术的不良影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