茗之卷(第4/6页)

她与我坐在一起,小学老师为了提高学习成绩,刻意把功课好与功课差的编在一块儿。一起写字,一起打扫户外,一起种菜,一起上厕所。但她的成绩并没有进步,每天早上我盯她:“生字写了没?”她溜着大眼睛盯着百褶裙,随即又高兴地问我:“你今天便当带什么菜?”就这样养成每天早上交换看便当菜的习惯,而且非常神秘,掀一道小缝快速瞄一下,马上盖紧交回对方,这些动作都在桌底下进行,好像两个匪谍交换情报。其实都是萝卜干主题,但我因为父亲卖鱼,天天塞鱼,她家卖菜,天天塞菜。我们偷看之后,总是下一致的结论:“又是鱼!”“哼!又是菜!”她老是不能控制口腹之欲,顺道把便当吃完。我们原本说好中午吃便当时交换菜,一直没换成。

也许吃饱饭有力气了,朝会唱国歌、国旗歌,她的声音特别大,连校长都会悄悄回头瞄她一眼。她的节拍又抓不紧,前奏未完就起头:“山川壮丽,物产丰饶……”全校被搞得一起快唱,国旗才升到一半,已唱到“青天——白日——满地——红”,逼得升旗的女生拉杠杆似地拉到顶就算了。

中午吃便当,她就溜到操场荡秋千,百褶裙张得像伞,快碰到大榕树的头顶了。我坐在教室里可以看到她荡来荡去,偌大的操场就她一个人,我吃饭一向慢,别的学生开始往操场跑,她就改坐在秋千板上闲晃,一手抓着另一台秋千绳,不给别人玩,待我解决掉便当,跑去找她,荡没两下,又得进教室午睡了。

她还教我怎么逃过男生们的欺负,通常玩躲避球时,敌国的男生都十分默契,一定先打死其他人,把场子空出来,最后才全力攻击我。她虽为敌军,却很护我,大叫往左、往右、趴下,但我仍然被球砸到,衣服上一团大球印。她看我这么不成材,打定主意叫我下回跑出场外“自动求死”。有时,被欺负得心头很酸,不免吸鼻子掉眼泪,她就说:“我替你报仇!”她的报仇方式很简单,回头狠狠地瞪男生一眼。

不过,我也替她得了一面奖状,我教她这次月考交白卷,下次月考再答题,终于得了“进步奖”,赏铅笔一支。严格说,不能算我的功劳,因为交白卷那回,她的手心被打得发红。

我与她只合坐一学期,编班之后少有来往。但我永远记得,分散前有天中午,她不知道从哪里摘来几片茸茸的叶子,告诉我那是薄荷。那天的午睡,我完全睡不着,嘴里含的薄荷叶凉得让我拼命吞口水。现在的我对薄荷茶特别喜欢,应该是她赐给我。

“我替你报仇!”曾经有位寻找薄荷的小女孩这样对我说,也是唯一对我说这话的人。但我不知道她漂浮在哪一处海面,如果她像我当初一般哭泣,希望换我对她说:“我替你报仇!”

洛神——给在天堂的友人

那时,夏季末的晨光踮着脚尖在城市街头漫舞,我随着她的衣袂来到与你订约的小店。你打老远招手,我听到行道樟树上,千叶与千叶鼓掌。

“早哇!”我说,习惯在坐下之后,摘眼镜、褪手表,把两袖高高的卷起,像准备下田的村人,一早发现那么多装饰趣味的身外之物。

“你有好心情。”在轻微的咳嗽后,你说,才发觉你提早换了秋衫。

“好心情的时候,车水马龙不那么可厌了,今早,我用想像粉刷这个城市,沿路好比大草原,不过是啮草的牛羊罢了,人。”我说:“我们是喝早安茶的动物,不知道被谁放牧的,这是个秘密,想像不能解决的。”

当我想像与你相会在辽阔的草原时,谁在更高的峰顶想像我们的来路?并且预设了一步悲哀的棋子?如果那一步棋是无所逃避的,那么,我透过想像在草原上与你饮茶所获得的欢喜,适足以抵挡未来的悲哀了。因为,那悲哀合当只有我一人承受,你再也不能静候于人世的街头,引发我任何的想像了。

这些,我现在才懂。当时,我怎能知道以后的事呢?虽然,你在早安茶中不断地咳嗽。

“我要走了。”你说。

“那就先走吧。”我以为你还要办理什么事,随口这样说了。我打算继续小坐,写一两段文字,趁着草原还未消逝,漫舞女神的足踝铃当,叮咚!

“不,我要离开了。”

你随口说了航期,留下航空地址。故意轻描淡写地,仿佛害怕引起我的不安。

“那,就走吧!”我说。如果你只是上另一条街办点小事,我何必不安呢?你仍在我的想像范围。如果,你必须远行,三年五年十载,我何必不安呢?你仍在我的邮简飞行的范围。所以,我像一头未吃饱的牛跟一头已吃饱的羊告别:“那就走吧!咱们远远近近吃草,总会撞着的!”

你静默了,专注地看着桌上打开的糖罐、拭过嘴的餐巾,以及我摊了一桌的稿纸,纸上方亩已乱,插了横生枝苗的情节,像早秧。

你说了什么?被呼啸的车声夺去。我未再追问,开始收拾一桌的乱蹄。

你取出一袋东西:“这,给你清心降火!”

在城市喧嚣的街头,一袋洛神茶是否可以弥补想像的罅隙?清了纷扰的心,降了无名的火?

那么,你在天堂也喝洛神吗?如果,我想像的触须延伸得够远,我猜,你会自个儿种一棵洛神花,浇水,除草,像人世的花农一样;你还会静默地守候它开花,摘了晒,你还怕不能叫日头勤快些吗?你一定这么做了,所以,每当夏季,我漫步经过茶店,总会买几两洛神,当作你又送给我一阵清凉。

白毫乌龙

大稻埕上,布满圆形的竹蔑盘,倒像平底锅里正在烘焙的圆煎饼。盘内,刚采回来的茶菁正在进行日光凋萎,如果仔细看,空气中有缓缓上升的水烟,随着日头的呼吸而悠游着。蹲踞在盘边,以双手翻弄茶菁的妇人们静默无语,只听到沙沙的茶动声,及茶菁离梗之后所散发的涩香。

“憨哪!不能食!”

一妇人制止约莫三两岁的小女娃,她大概觉得翻茶是件有趣的活儿,学大人们胡乱搅动找不到兴头,抓起一把茶菁往嘴里塞,此刻正哇啦地哭起来,沾在眼角的泪珠也即刻被阳光吮吸了。

他坐在檐下的破藤椅上,兀自吸着烟,气力不如从前了,吐纳之间烟丝微弱。小女孩向他哭诉,他伸手抹去她嘴角上的茶屑,那指头黝黑多皱,指甲上是经年薰染无法洗刷的茶色,并且像所有的老茶农一样,有些颤抖。

他合该享福了,八十靠边,儿孙媳妇扛起半山坡的茶园,人生不过加加减减求一个整数,他手头得的这笔整数,倒也称得上圆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