茗之卷(第2/6页)

春耕的某个下午,她提了一袋面粉到家里来,脚上仍沾着田泥,那条狗的尾巴也被软泥浸硬了。她要借灶,替工人做点心。家里只有我在,帮她剥蒜头、生火,她的手脚伶俐,刷锅、下油,又汲了一桶水,倒在第二口锅里准备烧开。我站在灶头,看她把雪白的面粉慢慢炒成金黄,蒜香四溢,闻得人饿。“做面茶啊?”她仍然那样安静地微笑,那双安抚秧苗的手也善于抚慰周遭的人们。她把熟面粉装入锅里,又灌一壶开水,几副碗筷,我与她一起走过田埂,那条狗早已跑到前头,对耕种的人吠叫了。日后,读到诗经七月“同我妇子,馌彼南亩”便想起这一幕,她为我调的那碗面茶,甜甜地浸入童年的记忆里。

日后,知道更多关于她的往事,原来是我们家流落在外的骨肉,那是上一代不忍再提的隐痛。难得的是,她像弃婴一样辗转成为几家的童养媳,却仍然静静地微笑对待周围的人,不曾有一丝愠色。我忽然了解为何她对我特别关爱,如果命运不来捉弄,站在家里的灶前观看炒面茶的人,应该是她吧!

也许,她也把心事说给狗儿听了。天才刚亮,就听到她喝斥狗儿不要吠,那温柔的女声。

冬瓜茶

夏天午后,懒懒的热风漫游于平原。碎石路上,行人拖着戴笠的影子走着,像拖一条黑死狗。这热浪偶尔良心发现,也会凉些,在树荫底下。

树荫挨着小庙,再过去是一家小杂货铺,不远是小学。小村里数十户人家,彼此熟得连谁家的猪一胎生几只都知道。但男人女人各有常去的歇脚处,譬如女人家爱上小杂货铺买酱油换盐巴;上了年纪的男人,庙口哈烟扇斗笠,走棋比收成;小孩眷恋学校里的秋千,杂货铺里的甘蔗、糖果,所以窝在庙口的老人家身上都揣几个铜板,以防他的孙子不知从哪里冒出来央求铜板,岔了他的话头。

得了铜板舀冰镇的冬瓜茶,小杯三毛、大杯五毛;同样一个玻璃杯,上头两排字,大字是“冬山乡农会敬赠”,小字居下:“某年某月乡长某某某”,反正三毛钱的与小字齐,五毛的与大字平高。如果够幸运,阿公给五毛、阿母找零两毛,路上又捡得一毛,便以皇帝似的口吻:“我要八毛的!”满满一杯甜琥珀,小心翼翼端到庙阶上坐,慢慢地吮、舐、啜,冰到心肝里,极尽缠绵悱恻。

卖茶的老公公抽烟,纠着一脸皱纹,那乱纹是熨斗烫不平的,缠绵悱恻抽他的烟,他戴着炸花的斗笠,寻常布衣裤,丑丑地,可是隔着玻璃缸看,还挺顺眼的。小推车上一桶玻璃缸,注冬瓜茶,塑胶舀杯浮在上头要死不活;另一桶铝的,藏一支支的红豆、花生、凤梨冰棒,冰棒太贵气了,小孩贪不着,再说小舌头没舔几下,早被日头那狼舌给化了。

他是外村来的吧!小孩们没那个心问这些,反正他天天霸在庙口就是一尊神了!冬瓜茶大概是他自个儿煮的,甜淡抓不准;冰棒应该是批来的,做他的孙子真好命,卖不完的冰棒大约都是那浑球独享的!小孩对他又爱又恨,爱不用说了:恨呢,不是恨他,恨他孙子嘛,想他霸着冰桶随便啃那模样,多讨人厌哪!

小孩馋狠了,一串毛头兄弟姊妹齐了心,趁家中无人,煮冬瓜茶。烧灶煮水,不难;墙角躺着一条大冬瓜,菜刀一切,去皮挖籽,剁得稀烂拨下水。木柴、草垛、粗糠塞得灶口欲呕,终于锅盖狂吠了,掀盖,怎么是这样子?不管了,下糖、再下糖,干脆倒糖!成了黑乎乎的冬瓜糊!个个灰头土脸捧碗吃不下,这回再齐一次心,来个销声匿迹,洗碗刷鼎的、喂猪的,把厝内长短棍子藏妥,最好有把大斧砍了前后竹丛,免得大人随手一折,细竹枝鞭肉实在有点辣!偏偏刚学会说话的小毛头守不住嘴巴:“今天,猪有吃冬瓜!”

后来才知道冬瓜茶是用冬瓜块熬的,说来好笑,小孩的梦想得等到一定岁数才能圆,可是这梦一旦成了,也不稀奇。尤其当初引发梦想的人物都一个个消失,庙口树下的阿公们一个个躺进棺材,卖冬瓜茶的早就不见了,家家买了冰箱,谁还稀罕那些五毛,三毛?

梦虽然醒了,梦境里的蛛丝马迹偶尔会浮现,譬如夏天里熬了一壶冬瓜茶,有人问我要喝多少?随口这么说:“五毛钱高!”

姜母茶

有些滋味,哪怕小到风怎样爬梳发丝,雨怎样沁润龟裂的嘴唇,都必须等到相当的年岁之后,才能玩味其中的深奥。如此说来,当时的经验相对于往后的记忆,就显得粗糙了;当刻信以为真的悲欢与哀乐,经过沉潜之后再回想,恐怕会变得恍惚。犹如一只蝶穿壁飞过,也许留下美丽的图像,也许遗下一股淡香——那是振翅之时无意间漏出的花粉。也许什么也没有,因为忘记曾经有一只蝶飞过眼前。

很多年后,她忽然想起那一碗姜母茶。当记忆开始搜索,浮现那碗热茶时,她连自己都惊愕了,并不确定姜茶是什么味道,因为她也怀疑到底喝了没有?

事情发生在一个平凡的冬日,她的孩子受了点风寒,做母亲的她,刻意买回来几只老姜。她并不确定一只姜能否发挥神奇的效力,但因为做了母亲,即意谓着生活中流传的小偏方也会成为信仰的一部分。她想煮姜汤,热热地让孩子喝下,也许就好了吧。她陷于自己编织出来的神奇想像之中,用令人信赖的口吻向孩子灌输姜母的奇妙。

“你喝过吗?它真的这样吗?”孩子问。

她遂迟疑起来,在温暖的小厨房里刷洗那只带泥老姜,迟疑地问自己:应该去皮吗?应该切丝还是拍扁就好?要不要放糖?如果要,应该放冰糖还是砂糖?煮成一碗还是两碗?

她怎么也想不起那碗姜茶的味道,如果她真的喝过她的母亲为她煮的那碗茶,今天,她应该会记得姜的切法、汤的热度,以及是不是带着甜味?那么,她一定没喝那碗茶了。但为什么又留着那碗茶的印象?而且,记得是她的母亲为她煮的。她不免有些沮丧,仿佛遗失了美好的一页,如今不晓得如何编理缺页的记忆。她只记得事件在一场争执中进行,她对她的母亲起了强烈敌意,像所有年轻的女孩儿一样,不惜故意糟蹋自己为了让母亲更加刺痛、更加束手无措,她知道这样做最能伤害亲近的人。她的确这么做了,故意的(她想起当时那种故意作对的心理,此时不免喟叹)。在持续的冷战之后,忽然有一个声音从房门外飘进来:“……热的姜母茶……”她甚至忘记这声音是委曲求全的母亲,还是在母亲的指使下,负责传话的其他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