茗之卷

覆盆子

“你是我所见过最聪慧的女人。”A这么说。赞美的话像画框,她发觉自己变成一个小a,乖乖地被框在小茶店的椅子上。

“两位喝点什么?”侍者问。小a点了小蓝莓,大A跟上。蓝色的果子像蓝眼珠,如果一口气喝掉所有的蓝莓,白种人全瞎了吧!慢着,告示牌上夸张地介绍最新的“覆盆子”茶,a换了,A迟疑着,终于不换,A很有主见的。

“什么茶?怪名字?”A问。

“不知道。喝它的名字。”a忽然觉得真相与名相的关系过于暧昧,以至于茶端上了,还在嘀咕高贵的符号A与呆头呆脑的a有啥不同?

原来也是小蓝莓!“什么味道?”A好奇。

“非常特殊,这是我所喝过最好喝的茶,就像你是我见过最特殊的男人!”

a终于把A也变成a。

鸳鸯茶

他总在早餐咖啡之后,穿上洁白硬挺的衬衫,仔细梳理他的短发,确信不会再有一丝头发在他出门之后掉落肩头为止,他厌恶任何不能控制的意外事件,包括头皮屑。

他战战兢兢地守卫他的办公室,直到确定再也没有人能从他的手掌中夺走那张高背真皮办公椅,他才适度地从签署卷宗中抬头瞟着他的妙龄秘书说:“嗯,白色衣服适合你的肤色!”并且在对方还来不及脸庞发烧之前淡淡地提问:“今天下午跟谁喝茶?”

他习惯在下午接见客户,这时,他会坐在沙发上,十指轻轻地交触,观看对方手忙脚乱地陈述商业意见一面撕开糖包与奶精,搅动那一杯完全暴露缺点的咖啡;而他面前总是一杯琥珀色的红茶,在水晶杯皿中缓缓地旋散干净的烟。他习惯在烟丝散尽之时做出有力的结论,结束一场温和的人性谈判。

没有人知道早晨咖啡与午间红茶之后,他以何种液体止住夜间的干渴?但是有一天,当他情不自禁地亲吻镜中那个洁净的自己时,他终于明白,坊间贩卖的那种调合咖啡与红茶的“鸳鸯茶”其实是茶品当中的意外事件。

浮柚

他在午后的市街上穿梭,不时提防夹在腋下的产品说明书掉落,那一箱新型净水器样品像一头牛被他牵着,日复日在渴水的都市寻觅水龙头。突然眼前一片灰暗,天空的乌云已挂在楼尖,在他还来不及寻觅避雨小店时,闪电伸出森冷之爪抓破云魂,所有的雨都打在一名推销净水器的销售员身上。

隔着咖啡店的落地玻璃,外头的世界已被雷雨抹糊,他反而有一丝安慰,那些拒绝过他的人此刻也无法拒绝雷雨吧!他湿透的衣服在冷气的吹袭之中缓缓冒出夹着汗味的浮尘,“会感冒哦,细只猴,去换衫!”他的阿嬷在呵斥他淋雨之后总会摸出那颗捆着红绳的柚茶。他远远地也听到砧板上的刀声,“哪!免吹,烧烧的灌落去好!”他果真喝出泪水,她又疼:“小孩子舌嫩,吹吹再喝!”他不记得柚茶的味道了,只记得有一年大水进屋,他在漂浮的什器上看到一条红棉绳,轻轻地勒着他年幼的心肉。

雨停之后,他仍然牵着那箱净水器,夹紧一册说明书,沿着街道上黄浊的积水前进,好像那一湾水渠刚溶过一颗柚茶,他若走到尽头,应该可以看见一条红棉绳,以及他的阿嬷。

茉莉花茶

茉莉过十八岁那天清早,回身掩了门,抄起檐下的竹畚箕,踅至路头,路边一排朱槿热热闹闹地霸着,艳红的花朵朝她吐舌头,露珠弹在茉莉的发辨上。茉莉早就觉得朱槿篱该修啦,这早起了兴致,折几枝撒野的,丢在丛底,惊走几只小鸡。邻庄的大伯踩车来,茉莉让个路:“大伯,吃饱了?”大伯没空说话,大伯在呼烟。

菜圃里起了绿波浪,葱绿的,白菜绿的。茉莉的嫂嫂吩咐了,今早要卖地瓜菜、空心菜。茉莉用镰刀割空心菜,叶片上一只绿毛毛虫在睡觉,茉莉对自个儿说:“吃虫会唱歌哩!”谨慎地摘下那片叶,踩着端庄的步子,丢在水沟里。“吃虫会唱歌?哼!”菜叶荡了荡,那绿虫不知死活,打着绿呼噜。

河岸边,女人们洗衣,浪浪地窃语。茉莉歪着一畚箕的新鲜菜,老远就招呼:“吃饱了?”蹲着,卷高两袖,露出白嫩嫩的手臂:“有一条菜虫,嗬,这么长这么肥!”女人们交换邪邪的眉毛,一阵浪浪。茉莉专神地洗菜、用稻草梗扎菜。

“喂!你大伯去家里说什么知不知道?”

“说什么?”

“说菜虫啊!”

“说菜虫做什么?”

“吃你啊!”

茉莉不知道女人们笑什么?

“憨茉莉哦,日子歹过啰!”

茉莉烫了个卷发,背巾里小娃儿沿路哭闹,茉莉一手拎畚箕,一手拍着小娃儿屁股:“莫哭啦!去捉虫!”茉莉自个儿也哭,淌了几滴鼻水。婆家的菜圃不种空心菜,但汤匙菜上也有虫,茉莉拈起小虫给小娃儿:“你看,菜虫,吃虫会唱歌哩!”茉莉一使劲,把虫丢给灰蒙蒙的天空,那虫翻几翻,落回十八岁那天清晨的朱槿丛底,被小鸡啄了。茉莉这么想,茉莉偷偷地笑了。

最喜爱这只碗,靛蓝的身子,装花莲海滨捡来的小白石。

被我踢破了,爱的东西不要放得太近。

面茶

她留给我非常温馨的记忆,像孩童躲入母亲柔嫩的臂弯里午眠,嗅着母亲身上的气息,这气息成为他记忆里最安全与温暖的片刻。每当我发觉自己又暴露尖锐的脾气时,我便想起她,但愿自己能像她那样和煦,安安份份地通过命运里的激流。

我喊她大姑,却弄不清楚她与我家是什么亲戚关系?村子里的人都习惯兄弟姊妹相称,也许,只是一般的敬称吧!

她的夫家住得远,部分田地在我家附近。每天早上,天才刚亮,她骑着脚踏车,后头随着一条狗,来巡田水。我在屋里听到狗吠,也听到她喝斥狗儿不要吵闹,那温柔的女声。

她的温婉有时显得极度害羞,不像年轻些的姑嫂妗婶,敢大剌剌地河边说笑。村里偶有婚庆之事,她总是默默地躲在厨房、后院帮忙,主厨的师傅莫不称赞她的手艺,然而当大家吆喝上桌喝酒,她早已骑车,带着那条狗回家了。有一回,大人派我去接她回来吃酒席,待我骑车到她家,她正在厨房张罗晚饭,我说:“免煮了啦,一家统统带去,还免洗碗咧!”她似乎非常感动,好像从没有人这么体贴她一样,她问我吃过没?我老实地说:“没有。”硬是留我晚饭,不断夹菜,不断称赞我是何等乖巧、懂事,双唇凝成一枚静静的微笑。她的丈夫、儿女在镇外工作,她也习惯用这样的微笑,等待他们归来晚餐吧!

不曾听说关于她的流言,那些好传家务的人提起她,也显得无话可说。她一直独来独往,也许,她的心事都向秧苗说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