韵之卷(第2/3页)

哪,第一泡切记迅速倒掉,清灰尘的。第二泡不妨浸久些,才甘。你爱甘醇还是清香?她说。

流水潺潺。茶馆主人心思巧妙,室内竣池,池上搭座小木楼,檐边垂下长春藤,像不能卷的帘子。顶壁悬挂棉纸宫灯,一团明月在池面上飘忽。

作家是什么?她问。

作家是……嗯,作家是清道夫,专挖人生的耳垢!我说。

你写快乐的故事还是悲伤的故事?

啊!恕我心眼拙,只看到悲伤的故事。

更悲伤了?她说。

不,写透悲伤的,才快乐些,这是我的福气。

人,很少看到自己的福气吧!她说。

她素净的圆脸在凝思中焕发光华,黑色毛衣裹住丰腴的女身。是有些白发了,芒絮似地。她搂住双膝,轻轻地晃动,和着流水的韵律。生命的繁花应声而落,还给水流。她是个女侍。

我的福气是看腻了荣华富贵,所以,来这儿,学泡茶。泡得不够好。她说。

看得出,那双手经年累月闲置着,仍像水果鲜嫩。是个少奶奶的命,精粮细脍,原是她的禄分。后来呢?良田千亩上看见路有饿殍?还是家道萎落,发现朱门青苔?

都不是。她说。

那么,是厌弃在绫罗绸缎里当一只金蝉。多可惜啊!人会这么惋叹,一个不知好歹的少奶奶,甘心提壶煮水,对客人说:泡得不够好,请慢饮。

初识她,在医院,她正在喂朋友稀粥。见了我,对垂老的病人说:我赢了,今天有人来看你!以情人娇滴滴的口吻。她是个朴素的看护妇。

按着住址上她那儿取朋友的遗物。庭院深阔,枝头上众鸟争鸣,以为又当起豪门女仆。突然衣冠楚楚的小少爷搂着她,叫妈妈。她悄悄地说:下回到茶馆找我,去应征了。

我在悲伤里抽丝剥茧,纺织快乐;她将快乐的锦衣剪裁,分给悲伤的人。荣华或清苦,都像第一遍茶,切记倒掉。而浓茶转淡,饮到路断梦断,自然回甘。

仿古小碗内,放几朵含笑花。

种种是非恩怨,笑而不答。

神水

晚稻已割,稻茎一丛一丛地留在田土上,像节庆的香炷,三两只野鸭延颈搜啄残余的稻谷,不曾注意她的到来。

她拎个小包袱回来,原以为沿路会遇到几个旧邻——她揣测这时分,应该会遇到谁的,所以预先将包袱里的一袋橘子取出来,打算一人一个。现在,那袋橘子仍旧完好地拎到手上,倒显得重了。

老厝隐在竹篁里,小路岸的扶桑篱笆,久不修剪,挡了她的路,这时节不开花。她想起刚做媳妇时跟娘家的邻人说:“你到我们村子,你看哪一家的篱笆赤焰焰开花,你就弯进来,我家好找哩!”她现在不敢这么想了,刚才沿路没遇到人,她几乎犹疑走错了村。“说不准是我没看见,年岁多了,没眼睛。”

大稻埕上积着枯黄的竹叶,吸了几季雨水,就长苔。几只麻雀见到她,倏地飞上竹梢。麻雀没事也是到处飞飞停停,麻雀总不老。这儿倒像是它们的家园,她是作客的。

掏出钥匙,却插不准锁孔,“没长眼睛了,这年岁!”她跟自己抱怨。就这样摸索许久,那锈够的锁才不情愿地崩开,推开两扇沉重的木门,一股霉味扑上来,她才快意地舒口气:“唉!回来了。”像说给隐在竹枝里的那群野麻雀听。

一只麻雀踱到阶沿上贼头贼脑地探,她执帚轰它:“去!”屋里屋外扫一遍,客厅神案上的长明灯亮出红色的光,在晚秋的薄暮里,好像屋前屋后沉眠已久的神祗进来寒暄:“你回来了!”

她净了手脸后,小心地从小包袱里取出几色糖果、米糕及水果,恭敬地端上神案,香束也备了,乌沉的香味缭绕于室内,她执香,叹气之后,说:“今天是好时好日……”香插在冷炉里,不断重复她的言语:“今天是好时好日……”

她忽然想起来,忘了泡茶!拾起小包袱,终于摸出用小塑胶袋装的一撮茶叶。冷锅冷灶的没法烧水,就用井水冲了,神会体谅的。

茶叶在冷水里蜷缩着,像一只只安眠的春蚕浮在人世的河川上。

现在,她坐在阶沿上,两只瘦脚板,有意无意地晃着,眼睛远远地望着收割后的干田,一丛丛稻茎像一丛丛香炷,替她向安眠于遥远天庭的丈夫说:“今天是你的忌日。”

碗大而无用,护符虽多毕竟只有一身。

大碗装众符,愿众生平安。

奉茶

乡间田边的小路上,常常看到木架上搁了大水壶,壶嘴扣了个杯,啥话也没说,大家心里都知道这就是“奉茶”,给田里干活的人解渴。不知道哪个善心人这么体贴,大家也没工夫打探,仰了茶,咂个响唇,扇两下斗笠,拉车的、晒草的各自走了。壶里有时是白水,有时是煮过的麦茶,不拘什么味道,总是温温的,大太阳晒的缘故。

渴极的人见到奉茶,那种喝法,是全心全意的,甚至带了点宗教里才有的庄重,没听过有人抱怨茶太淡之类的诨话,就像忍饿的人见到隔夜饭也是香的,有就是好,简简单单一个好字!如果有人不真的渴,喝没几口泼掉茶,见到的人简直可以说他几句,太不知疼惜。那些在田里晒草的人,自己带的小水壶干了,也小心翼翼对个嘴,不敢斟尽,给后来的人留一些。

我从小看到乡间的人在这里喝茶,茶的滋味就记住了。

现在可好,有什么新口味的茶大多知道,茶的名字、价钱,什么茶该配什么杯,用多少温度的水,听过的、喝过的总不算少,可是真要问我哪一杯最润喉,答不出来。我没让自己渴过五分钟以上的。有时喝茶也不是为了解渴,也许只是解馋,或是有人端来一杯茶,反正应该喝掉,人家再斟,再仰,灌了一肚子水,也不知道为什么,这叫喝呆茶。

唐朝的卢仝,喝茶喝出“七碗歌”,第四碗就能平生不平事尽向毛孔散,到第七碗,神了,唯觉两腋习习清风生。我真是羡慕极了,可我知道学不来,道理不在茶,在人。

对大部分像我一样从早到晚撑一肚子水的人而言,不仅乡间奉茶的甘醇享受不到了,就算有人端来上好春茶,除了照灌不误,羞怯地打一个饱嗝之外,没别的话好说了!

茶泡饭

她穿过锣鼓喧天的市街,炮竹吊串迸裂后的硝烟在她前后涌成一道迷雾——她毫无警觉,于是整串鞭炮像她前世的仇人劈头叫骂而来。今天初九天公生,她却像失水的鱼。

独自蜗居在城市一角,数十年单身的生涯使她逐渐忘却门墙之外还有一大群泥鳅与她共同在大脸盆里蠕动,随时准备在年节庆典集体钻窜,摩擦触须。她永远是吸在盆壁上静止的那一尾,看盆底的热闹,也逐渐被盆里的泥鳅视为一种装饰——脸盆上绘了一条小泥鳅的那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