吟味京都:富山房书店

这回演的是能剧《饲鹈人》。一开场是一个云游僧到一个庄户人家求宿。和狂言不同,能剧的动作很少,久木看着看着思绪又转到了凛子刚才那句话上。
……
“镰仓的薪能演出至今已举办了近四十场。从前,武士们所看的和现今不大一样,那时候,不像现在有电灯。就拿京都的大文字祭来说吧,把路灯和霓虹灯都关掉,整个镇子漆黑一片,只能看见满山燃烧着的红通通的火焰。那情景真是无比庄严壮观,人们不由自主地合掌祈祷起来。薪能也是在戏台四周环绕以水池,随风摇曳的篝火与池水交相辉映,这种效果会使人体味到远比现在更幽玄更妖艳得多的意境。”
——渡边淳一《失乐园》

多年以后,惟对这段记忆犹新。满纸情欲炽烈,这惊鸿一瞥的冷清倒更使我难忘。《饲鹈人》是世阿弥改编过的经典能剧,讲的是两位僧人行访甲斐国的石和,在河边佛堂度夜。当晚,出现一位手持松明的饲养鸬鹚的老人。其中一位僧人想起过去旅经此地时曾受一位饲养鸬鹚的老人一宿一饭之恩,那位老人和眼前这位非常相像。老人道,因为石和川禁渔,自己用鸬鹚捕鱼,被同行处以私刑,竹帘一卷沉水而死。现在的自己正是那老人的亡灵。他忏悔自己养鸬鹚的罪业,却也忘了杀生之罪,消失在黑暗中。僧人遂将《法华经》经文一字一字写在河原的石头上,供养河川中沉死的老人。地狱之鬼现身作舞,称幸有《法华经》之功德,老人已平安成佛。鹈饲老人有《法华经》的救赎,失乐园的爱人却共饮毒酒,终堕永夜。或许并非小说家的着意安排,仍教我反复玩味。

薪能即“薪宴之能”的意思,起源平安时代中期,最早在奈良兴福寺举行。夏季夜晚于能乐堂或野外临时设置的能舞台周围点燃柴火,演出能剧。

小津安二郎《晚春》也有一段能剧,长达七分钟。女儿纪子与父亲同去看剧,演的是《杜若》。游历诸国的僧人来到三河国的八桥,在桥畔欣赏水中的杜若。村女向他讲述《伊势物语》中杜若与在原业平[3]的和歌。天色将暮,村女欲带僧人去看自己的庵堂,曰可借宿于此。而后盛装华冠出场,自言乃杜若花精。在原业平化身菩萨,他的和歌连没有感情的草木都可感化。天将明时,花精开悟,草木土石皆能成佛。《伊势物语》里,远游东国的男子在三河国八桥畔,见流水蜿蜒,杜若花开,即以日语“杜若”五个音节缀于句首,作歌云:“妻如唐衣,惯已驯熟。遥在京中,孤旅悲哀。”台上花精缓步作“恋之舞”,临水照花,想起当初在原业平的恩情。台下父亲看得好认真,面带微笑,偶尔还翻开谣曲本参看曲辞。女儿原也看得入神,却突然窥破另一观众席上坐着父亲即将要娶的女人,心事汹涌。花精仍如泣如诉,舞得深情且庄严。散场后父亲意犹未尽,道,今天的能剧真是很不错。女儿大步走开,留下父亲踽踽一人。日后父女同游京都,夜宿时女儿亦着杜若花纹的浴衣。竹影婆娑的纸窗,衬着一只古瓶。父亲鼾声已响起,女儿的倾诉还未结束。

薪能即“薪宴之能”的意思,起源于平安时代中期,最早在奈良兴福寺举行。夏季夜晚于能乐堂或野外临时设置的能舞台周围点燃柴火,演出能剧

1.薪能舞台 2.能剧《杜若》中的杜若花精 3.能剧《杜若》谣本封面

京都有不少能乐堂,流派也多。观世会馆春夏二季有谣曲、能舞会。金刚能乐堂会在每年8月16日五山送火之时演出“蜡烛能”,舞台仅以蜡烛照明。每年1月3日八坂神社也有能和狂言的演出。在京都欣赏传统艺能,可谓得天独厚。能剧的词章为谣曲,相当于脚本。江户时代谣曲本极为流行,各派纷呈,如观世流、宝生流、金刚流、金春流、喜多流等。若去看能剧,像《晚春》中的父亲那样携一册谣本则很有必要,否则初入门者很难听懂台上人物到底在唱什么。看过几场小规模能乐表演,主办方会发谣曲小册子,内有梗概与唱词。京都不少旧书店都有谣本,如菊雄书店、大学堂书店,收藏皆属丰富。百万遍西南角一条僻静的巷子内,也有一家专以古典艺能类图书见长的书店,叫做富山房。

京都的公交车到某站都会提示乘客该站有何名胜,离某处美食比较近。想起以前在北京住角门时坐某趟公交车,到牛街礼拜寺时售票员说,牛街礼拜寺到啦,去牛街的乘客可以在这里下啦。公交车走到百万遍,车里会说,百万遍到啦,要去买绿寿庵清水家金平糖的从这里下比较近。绿寿庵清水是一家老字号,专卖金平糖,创业于1847年。金平糖一词源自葡萄牙语confeito,15世纪室町时代末期被葡萄牙人带入日本。当时白糖稀少,金平糖是小孩子的最爱,童谣《数数歌》头一句就是“伊吕波,金平糖。金平糖,是甜的……”。富山房书店就在绿寿庵清水的斜对面,店主中川八重子曾对我笑道,这个地方很好。对面金平糖的味道甘香无比,风拂得满满的。

富山房书店专营桧书店出版的能剧观世流谣本。桧书店是专门出版观世流谣本和能乐知识类图书的出版社,最早创业于京都,后移至东京,迄今已有三百五十余年历史

绿寿庵清水金平糖

她说话细声细气,慢条斯理,敬语繁复完美,是地道的京都人。店内窗明几净,书籍收拾得一丝不苟,分类一目了然。进门右手边为一排折角书架,依次是传统舞乐、京都文化、日本史、历史地理、考古、宗教类书籍。左手边是一只与柜台齐平的矮书架,全为文库新书,品相虽都不坏,但很不全面。中间一排也是文库本。再往里有外文原版书、日本文学及料理、花道、茶道、书道、和纸、织染等古都流风遗韵之作。寿岳章子曾道:“钢琴可以丢,但花盆、花瓶、茶碗却是谁也不会丢弃的。只要在京都,就不得不为茶与花的世界感到惊艳。”形容京都人的特性,再合适不过。也有若干和本古籍,标价甚昂,束之高阁,似无人问津。各种谣本,一色紫色描金云鹤纹样封皮,蔚为壮观。一册数百日元或千余元不等,可买可租。某日在店里见到一位教谣曲的老太太抱走一叠本子,说演出结束再归还。柜台上的小竹筐内有几把折扇,似为练习谣曲时持用。柜台后的墙上挂了几张能面。收银台内贴了几张神社守护符,养了两盆咖啡树。店内角落另有几盆绿植,与竹帘书架相配,收拾得很用心。中川夫人笑道:“这居然是咖啡树呢,我本来不知道。是一位客人告诉我的。他说要是养得好,能结出咖啡豆来。”两棵小树都很细弱,叶子倒青翠健康。每回过去都会观察一下是否长大些,离结咖啡豆还有多远距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