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烂缦胡同93号到古本屋女房:津田书店(第2/4页)

我一愣,心想这自然好,多久没吃着了。但又觉得初次拜访,哪有这么不把自己当外人的道理,遂说了几句客套话。她笑,那么喝茶吧。

虽然到日本多年,她行动言语仍与北京人无异,并没有太多改变,因此交流起来非常轻松。她笑道,先生话很少,也不怎么纠正她的日语,听懂了就好,因此自己的日语也没大长进。先生倒跟着她学了些中文,饮食方面也随她,吃了几十年的炸酱面。

茶水续了一道又一道,听她讲了许多往事。比如萩书房主人井上恭治的妻子从小生在天津的租界区,父亲是钟渊纺织株式会社的职员。钟纺会社曾收买天津的华新纱厂,改名公大七厂,今为天津三环纺织印染集团公司。她与萩书房家非常要好。1992年曾陪井上夫人去过一趟天津,居然还找到幼时念过的小学校。人事沧桑,无限感慨。后来没多久,井上夫人就患脑溢血,再没有去过中国。她说,自己最喜欢京都的清净,生活简单,专心做一件事,也能过一生。

津田先生忽而想起什么似的,找出他在古书研究会的新杂志《出帆》上连载的四篇随笔,打印了给我看。题为《北京旧书店系列》,我觉得很有意思,粗译如下,或可作为日本书商到中国访书的一种资料:

其一 报刊资料部
西单东面一条小路,往北走就是中国书店,叫做报刊资料部,过去专卖旧报纸、杂志。最近则以卖连环画、小人书而有名。西单这间店在十五年前开在北京城外的丰台区太平桥西里。位于广安门以西,西三环路面前,这一带有许多新开发的楼盘,高楼林立,都是二三十层的公寓。就在这样的高层建筑中间,有一座孤零零的旧平房,墙面剥蚀,看得见底下的混凝土。仿佛是下水处理的水泵小屋。那就是中国书店报刊资料部。第一印象是“建错了地方的旧书店”。经理王先生很和气地接待了我们。以前在琉璃厂西街古籍书店的二楼和王先生认识后,他告诉我们有这个地方,于是就在这里见面了。也许当时古籍书店的二楼就是报刊资料部的卖场。在郊外,旧书也卖不出去吧。他两鬓斑白,戴一副眼镜,性情爽朗,大约四十出头。他常在古籍书店的二楼呆着。常去琉璃厂的人,提起来或许能记得他,“啊,就是那个人啊”。
闲话休提。店内昏暗,约十坪(33.06平方米)大小,架上堆满中国书籍,到处都是灰尘。见我没有表现出什么兴趣,他说,地下还有秘密书库。我没想到地下居然还有,走到书架背后时听到这话,瞬间就呆住了。
很快来到楼梯跟前,走到黑暗的地下室。台阶横向有平行的包着马口铁的部分,很光滑。据说往下送东西时从这里滑下去,很省力。借着电筒的光亮,大约走了五十多级台阶,非常深。到达底部,左右都是隧道。弧形的天井顶上是暗淡的灯泡,每隔十来米有一只。眼睛没有适应这昏暗的环境,一眼望不到尽头。隧道宽、高约四米,后来才知道这里以前是防空洞。据说北京地下有不少。似乎是四十多年前中苏对立时,为了防止核战争而准备的。左右墙壁不时有一道门。打开用电筒一照,有些屋子里堆满报纸杂志,积满灰尘。有些屋子是成捆的旧书,堆得像山。
很快就到了一间光线很亮的屋子,走了进去。室内约十坪大小,四面全是书墙。铁书架两列并立,其上图书很整齐,全是专业书的样子,摆了长长的一大排。惊异的是没有什么中国书,大半都是日本书和一些外文书。随手翻开,有时会有椭圆的大印章扑入眼帘,写着“南满铁道株式会社”。满铁的书居然会在这里,也许是一大发现。
一一翻检,看书后有无标签。果然大半都有。虽然是满铁旧藏,最初在日本国内发行,却大部分流到海外。此类图书我过目的也有不少。曾想“这个很难得吧”,买过十来册,都是在大连、长春、沈阳等伪满旧地出版。那年参加东京某百货商店每年一度的旧书即卖会,刚把这批书目公布出去,立刻有人订货。尝到甜头之后,我开始遍访北京的旧书店,寻找满铁旧藏书。心想肯定还有吧。也到过上海、天津、大连、沈阳、长春等地,未有所得。竟没想到在这家店里有此机缘。虽说是“建错了地方”的旧书店,构造像蚁巢一样,却有意想不到的乐趣。不过这也是独一无二的事。下一回去北京的时候,店已经挪到西单去了。
其二 中国书店社会收购部
北京的旧书店,大部分是“中国书店”。说到新刊书店的话,就是到处都是“新华书店”了。社会主义的风格,将一种行业一种企业整理合并成国营化的产业。“新华书店”是全国规模的国营新刊书店。旧书店的话,没有全国的组织,而是在大都市以单位的形式组织起来的,比如北京有“中国书店”这样的国营企业。也就是说北京的旧书店全部都是“中国书店”,都属同一间公司。从琉璃厂开始,还有海淀(北京大学前)、西单、隆福寺、灯市口等主要街道的店铺,就是中国书店的销售部门。既有销售部,自然也有采购部。本文题为“中国书店社会收购部”,正是采购部。从大学、图书馆等机构独家引入大批图书,再分配到各旧书店。
已经是十五年以前的事了,那时候曾拜访过一回社会收购部。当时,正是满铁旧藏图书刚开始在各旧书店上市的时候。北大前的中国书店经理和我们素有交情,告诉我们最近人民大学处理了一批满铁图书馆旧藏图书,正有大量放置于仓库(社会收购部)中。据说,战后大连等地满铁图书馆的图书由解放军接收,送往京沪等地的大学。我拜托经理先生,说一定想看一看。刚好对方要去社会收购部有点儿事,就说“如果只是看看的话是可以的”。因此有幸能跟过去。地点在灯市口稍北的演乐胡同。
民宅相列,直走到胡同深处,有一间体育馆似的砖瓦房。我去的时候,仓库内堆满了书。实际上,一直高高地堆到天花板。但这种堆法实在太乱。成捆的书到处乱放,堆积成山。墙壁两边的书堆成山谷般的V字形,谷底仅有一线小路确保人能通过。虽说来时约定只看不买,但好不容易来了,如果有想要的书,还是想买。考虑到工作人员们想挣点儿零用,大概也容易商量。
小心翼翼登上书山,一面还要提防雪崩。一点一点把书拣出来看。扑入眼帘的有不少日文书,可以说有相当的数量。日文书背面贴着标签,上面有满铁的记号。后来,在郊外顺义印刷工厂的仓库虽然也见到可与此相媲美的满铁旧藏书(关于这个以后有机会再说),但这可是我第一次亲见这么多满铁图书馆旧藏,不由想起记忆中那梦幻一般的书籍——《杂巾先生》。这是小尾十三[22]在昭和二十年(1945)出版的单行本小说集,收录了他在昭和十九年(1944)后期的芥川赏获奖作品《攀登》,由当时长春的满洲文艺春秋社发行。已知现存者仅数册而已,对书虫而言是垂涎已久的稀见本。不难想象,日本战败后,能带回去的东西几近于无,因此日本国内见不到这本书也是自然的事。既然是当初满洲发行的书,那么当时满洲的图书馆一定有收入。我想,这不是什么不可思议的事吧,说不定这回能碰见呢。这个朦胧的期待一旦成型,心头就嘭嘭嘭跳得厉害。然而时间有限,书籍数量也太庞大,只能尽可能过目书山表面附近的一批。